都说,堵不如疏。
这几日的经历,她已经彻底明白了,抗拒争斗是无用的,因为那人根本与平常男子不是一个心思。
阴晴不定,喜怒难测,就连那事儿上,也疯得异乎寻常。
她必得换道而行。
世间男子多是易变负心人,三妻四妾,喜新厌旧,得到手了的,便不会珍惜了。
如此来看,先前她抵抗推拒他实在是下策,她越不肯配合,他反倒越不肯罢休。
既如此,她就不做性犟不屈的烈妇了,改做被荣华富贵迷了眼,愈发娇纵傲慢的愚妇,她原本也就是在市井开铺子的白身民妇不是。
他喜爱她什么,她就反过来,一点一点消磨掉他的兴致。
只有他真正厌了她,她才能彻底脱身,不用忧惧他又使什么手段。
这法子,说不准都用不着十五日那么久。
就算到了十五日之期,他兴趣还没彻底消磨,但谁会一直心心念念一个年岁不轻了的俗妇呢,过些时日,新人在怀,这点零星念想,很快便会忘掉的。
那这段孽缘,也就能结束了。
第九十二章 孤等得起
东流水榭建在住院东南侧的重光园里, 碧瓦朱栏,三面临水,倚着深阔荷湖, 风皱清涟袭过,驱散暑热, 迳生凉意。
此刻本应飒飒开怀, 悦赏瑶池琪花, 然榭台之中, 一片寒寂沉默,侍人均屏息立于台缘处,。
姜胡宝跪在地上,眼前只看得见自个儿的衣袍和莲花纹砖,紧着声禀完今日出府之后所见所闻所为, 一字一句,一言一行,皆不敢半点错漏。
来前他觉着自个儿也算得上镇定自若,然到了水榭里,一触主子爷如刃般冷厉目锋,浑身立时寒战发凉,方才意识到先前的无波无澜不过是被郦夫人折腾得有些木了脑子。
现在仔细将今日发生过的事一一禀来, 越往后说,越心抖肉颤,尤其不得不重复郦夫人说过话时, 更是恨不能找个龟壳盖自个儿身上。
强抑着声音不要太过颤抖,然而在说到“装神弄鬼”、“臣子孀妻的门”等词句,耳里随即清楚听见杯盏隐裂声时,瞬间冷汗淋漓。
心中大悔自己造的孽, 现下退也不能退,嚎也不敢嚎,浑然没脚的螃蟹没翅的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活到头了。
好不容易把话禀完了,良久,迟迟不闻有令声传下。
无法,只得战战抬眼,下一刻,立时被主子阴沉凛冽面色骇得兀然窒气,脑袋立马又低回去。
宗懔敛着眸,面沉如水,指间紧摩汝瓷杯身,末了,将掌中茶杯掼至一旁,碰撞惊心碎响。
水榭内众人俱是一震,这些日来,此般场景已不知几回。
偏此时,水榭外守着的侍人登阶入内,行礼后走近,低声报上消息:
“启禀殿下,主院那边来话,说夫人方入浴阁,之后还要梳洗打扮,怕是,还得迟好些时辰才能过来了。”
“不急,”宗懔冷笑起来,寒声,“孤等得起。”
昨夜还好好的,今早临离府前被他抱着的时候,也一副乖巧柔顺的样子,结果出去一趟,重新见了那宅子和那两个丫头一回,又开始犯倔了。
不过,她胆子倒是比先前大了许多,脾气也大了许多。
思及此,眸中阴郁里,不由自主浮上两分恍惚。
她从来是个好性的人,对着许家那群东西也能仁至义尽,从前他不知多少回对她能忍能耐的模样感到闷恨。
她收敛退让惯了,就是害怕恐惧、委屈难受时,也不过逃避抑或哭泣。
但她如今,却能骂能打了,会时不时就发怒了,还会折腾人了。
……尤其,是对着他的时候。
姜胡宝还在地上跪着,心里头狂蹦直跳未平,耳边忽响——
“起来吧,去书房将案上的奏抄都取来。”
猛直起脑袋,却见面前主子不知何缘由,短短几息的功夫,脸上阴霾竟消解了大半,虽还是面色冷淡,但已全然没有方才的怒戾了。
身体快过脑子,尚且又懵又惑,但人已从地上爬来起来,不明所以地应声行过礼,然后满头雾水地退出了水榭。
下了阶,后头跟着的传话侍女几个快步凑上来,小心翼翼:
“小姜管事,殿下这是气,还是不气啊?”
姜胡宝转头看看她,又抬头望望天,最后缓缓摇了摇头,眼里放空。
“别问咱家,”此刻他手上要是有串佛珠,指定已经转起来了,“咱家什么也不知道。”
应罢这句,环视了四周侍人一圈。
拂尘摆晃,点了几个小黄门出来:“你们几个,随咱家去书房取奏抄。”
“是。”
书房院子离东流水榭不远,侍人们很快将未曾批阅完的奏抄并一应文房器用取了来。
同时水榭内搬上紫檀书案、大椅、香炉等物,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水榭西侧便俨然一处庄肃书房。
宗懔坐下便继续批复今日呈入太子府内的奏抄。
从前在西北,封王也需处理封地内的一应事宜,他记忆里,他父王对俗务极不耐烦,因着不耐烦反复多看,反而处理起来利落干脆,雷厉风行。
这些事上,父王也刻意磨练过他,请了无数名师大儒、致仕还乡的能臣老臣来教导他。
故而他如今处理朝务上算是得心应手,只是封地事到底不比天下事,前者只一川之流,后者却繁杂如海,且朝中那群文武官员派系交错,心怀鬼胎者不知凡几,时常奏抄愈批,烦躁愈盛。
而一连批了许多份,水榭外却迟迟不见那人过来的通禀声,转眼赤鸟当午。
“是何时辰了?”朱笔挥墨,垂眸漫不经心。
姜胡宝恭敬上前两步:“回殿下,快午时中了。”
顿了顿,小心翼翼补上句:“算着时辰,夫人应该快到了,奴才这就派人去问问?”
“不必。”冷声。
姜胡宝立马闭了嘴,安静退回原位,瞧了眼桌上,摆手示意侍人再换一轮新茶。
须臾,茶房太监端了呈盘上来,小黄门眼偏偏尖,余光正好瞥到主子面上极尽晦郁之色。
手一抖,杯盏与书案磕出重响,茶水溅出略许,数滴飞落至缂金云纹袖角。
宗懔眉心倏沉下,那茶房太监已然跪地请罪。
姜胡宝险些没呲出牙来,忙要上前求情。
下一瞬眼前晃闪,只见主子摔了朱笔,自椅上起身,沉着脸拂袖而去。
慌忙下赶紧招呼禁卫们跟上,自个儿一路小跑才勉强追到了主子身后。
看着主子大步疾行、含着怒气的背影,姜胡宝自然半声也不敢吭。
只能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待会儿他们殿下发怒,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郦夫人最好真能如她所说给全拦下来,千万别神仙斗法压死凡夫。
出了水榭所在的重光园,过了棱石路道,很快又入九折曲廊。
宗懔愈走愈疾,本已散了几半的沉戾之气在躁闷等待之中卷土又来,眉心拧聚阴鸷。
她往昔从未在梳妆打扮上耗费如此多的心思。
一回府便避而不见,只怕他在这地方再等下去,只等得来侍女传来一句“夫人身子不适,不想前来”罢。
额颞绷浮出青脉,速步再越过数间屋房,兀地,耳边隐约女子们密聚一处,银铃般切切笑语。
模糊中,听清此起彼伏高低不一的“夫人”。
狭眸微眯,步子不自主倏缓下来,抬手示止,后头禁卫侍人俱顿住身,停在原地。
他沉色疑步,慢转过遮蔽视线屋壁梁柱,眸中立映不远处缓行而来,笑言美语不绝的一群人。
目锋清晰锁住被侍女们拥簇在正中的窕冶妇人,瞳仁猛然缩紧。
许是出去一趟确实疲累,从主院那边过来又有些热着了,她此刻手里轻握着象牙洒金镂雕团扇,不时轻扇着。
她天生肤白,却不是病弱苍白,而是如流乳雪酥般细腻,鬓丝却深乌烟堆般,缭雾般发中珍翠满盈,云髩旁玉润珠摇。
石榴裙上金线彩煌交错,裹束丰盈身段,披帛裙尾飘逸拖曳,她极少打扮得这样绮丽艳美。
偏她神色如常柔浅温淡,顾盼流眄之间还有些恹恹颦愁,与她此刻冶丽姣娆容姿大相径庭。
然摇飐行来,曳曳楚腰款摆时,反而愈显风情,掩不住那一股只能在妇人身上瞧见的、受过满溢滋灌方有的欲润妩媚。
香深馥浓,色息缭缠。
他呼吸不自主窒住,而后猛地促长。
“夫人,夫人今日真是美如神妃。”侍女们不绝赞叹,你一言我一语,眼神中尽是溢美,以及对自己手笔的满足。
“是啊,殿下见了夫人,一定会欢喜的……”
“夫人慢些,奴婢们扶着您……”
“……”
杂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但宗懔静站着,尽数屏去了。
眼里只看得见那半垂着眸瞧路,缓缓朝他这处行来的妇人。
走得更近了些,还是侍女们先发现了他,登时接连惊呼起来。
她自然也被惊着了,倏抬首,柔水般眸光直直撞入他深幽瞳中。
他清楚瞧得见,她身一颤,似怯惧,又更似羞赧,速颤着睫羽收回眼,很快,又忍不住抬眸瞧他。
眼意眉情勾缠,如蛛网线丝,似有若无,触之便瘙痒难耐。
喉间不着痕迹滚动,默然站着,不曾说话。
侍女们站在原地,深垂首不动了,而她将象牙扇递给了一旁侍女,提了裙下两步阶,小步朝他过来。
幽绵软香和她的人一同贴近他,殷唇张合着,吐出蜜般轻语: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不是说了,叫你在水榭那处等我么。”
从袖里拿了薄丝绣帕出来,抬手,轻抚他鬓边。
“走得怎么这么急,嗯?”蹙着眉望他,又拭过他鼻梁、侧颊、再到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