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日这一回受审,许是林敬打过招呼,她觉得审问她的这位官吏态度不仅不严苛,反而言语算得上尊重。
心态放松了不少的情况下,审问持续的时间竟不觉得很长,不多时,她听见另一端有椅凳挪动的声响,脚步走动,逐渐远去。
不知所措之时,身侧突然响起声音:“姊姊。”
郦兰心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林敬的轻笑声在寂静幽黑里更加清晰,靠近过来:“姊姊,结束了。”
说着,蹲在她的身前,下一刻,解开了她手上的木梏。
郦兰心愣了一瞬,而后眼中止不住漫上喜色:“结束了?那,我可以走了……?”
“不,现在还不能走。”他否掉她的期盼,“我不是说了吗,还得去向殿下求个情,不将姊姊划到许家罪眷里。”
郦兰心刚落下的心又吊了起来:“那,那要多久?”
“不会太久的,”身前的人蹲下也只比她矮一些,一双眼冷熠,
“义兄已经吩咐过了,我送姊姊去下头婢女的厢房里,姊姊在那等着,我去面见殿下。”
郦兰心听着他的打算,抿着唇,声音微抖:“……那,你去求情,你不要紧吗?”
宗懔瞳中微缩,怔住。
“我知道,我公爹参与了谋逆,我这些年,到底也和将军府一直有往来,你为我求情,就别将我全摘出去了,求得太多,对你也不好。”郦兰心垂首,细柔低声,缓缓,
“只要,不到杀头、流放的境地,我就心满意足了。”
“……若是这份情讨不了,那,那便算了吧,我说了,我只是给你喂了一碗药,你能不让我去寺狱里不见天日关着候审,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要为我拼上前程性命,不值当的。今日,真的多谢你了,旁的,我愿意听天由命。”
话音落下,良久,面前的人才有所动作。
“姊姊,”他俯下身,炽热呼吸能够直接打在她的裙上,“你知不知道……”
“你实在是太过良善了。”唇几乎碰触她下身薄裙的一瞬,又克制仰首。
轻笑:“我说了,不会让你出事的。”
郦兰心有些怔愣的看他,未来得及开口再回应,他又拿着黑巾覆上她的眼。
“走吧,我们出去。”
这一回,她的手上没了木梏,他牵她的腕更加贴合,走了几步,其实郦兰心想叫他给她根绳子牵着就好,但他的步履很快,她被握腕带着都有些跟不上,也无闲暇说话了。
不同于来时走了许久的路,林敬给她找的婢女厢房离她受审的地方并不远,走了没多久,就到了。
门被推开,又关阖。
黑巾再度被揭下,郦兰心快速眨眼,定睛看去,顿时眼中一震。
却不是被吓到,而是惊讶。
如今身处的婢女厢房,琉璃轩窗、坠地珠帘,镂金错彩屏,软纱香檀榻,一眼望去,竟比她在将军府时所住的居室还要好上不少。
这只是王府婢女的厢房?
犹疑回首看去,林敬面色如常,淡笑望着她:“姊姊,我先去了,里间备好了梳洗的东西,待会儿也会有人来送饭,姊姊歇息一会儿吧,我回来之前,千万别出去。”
说着,转身推门出去,反手阖门,速度快到她都来不及挽留。
“等等,这里……”出声时,已经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郦兰心想追出去,手已经按上门,却顿住。
最后缓缓落下。
林敬已经为她做到了现在这步,后头的事,应当也不会骗她什么了。
如果他真的心怀不轨要害她,将她直接丢去和张氏一起关寺狱岂不更一了百了,又何必大费周章带着她一路过来,还给她安排了这么好的一间厢房。
郦兰心摇了摇脑袋,在桌边坐下。
厢房里点了香,王府的东西处处和寻常臣子家不同,这香的味道十分清柔,淡淡宜人。
从昨晚到现在,她一直没得真正休息过,如今惊惧疲惫骤然卸下,一股潮水般汹涌的困意竟涌了上来。
郦兰心不敢睡,于是站起身,犹豫了会儿,走进里间,果然见到里面放着梳洗用的物什,便净了手、脸。
但或许是真的太困了,放下软帕后,困意不仅不散,反而更重。
更古怪的是,寒凉秋日,她竟觉得身上有些燥热。
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眨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逐渐支撑不住,身体不自主软倒在榻上,晕迷般沉入梦乡。
第三十四章 此间之事
下人们捧着更换下的衣物轻步快速出了门, 何诚候在原地,瞧见主子换回了平素的王袍,方才上前。
“殿下。”恭敬。
目光只略微一扫, 便可知昨夜到如今,主上对这场游戏还算是满意。
但回到王府, 林敬便不存在了。
原本就是一场顺势而为的伪戏, 这个名字也是假合而来, 他家殿下名懔, 字伯敬。
那妇人出身卑微,得一场机缘,将来最好便是入宫为妃,主子日夜于国事上辛劳,玩乐一番算得了什么。
等到再过些日子, 夜晚不再难眠,此间事就能结束了。
男女戏乐只能维持一夜幻梦,朝廷事务才最要紧。
“殿下,京中逆党基本上已全数查清了,该收押的一个不落,只是昨夜,端王殿下夜派使者送来密信。”何诚敬声禀报。
端王在这场夺位之战中未身入半分, 此刻自然也不受牵连,老端王还在世时,端王一脉便是闲王, 说起来,与他们王府也算是交情尚可。
从京城查抄各世家臣府开始,朝中想法设法给王府递信、又或寻各种偏法,盼能解救亲朋旧友者从无断绝。
端王此番, 自然也不例外。
宗懔抬眸瞥去一眼:“他意欲何为?”
何诚垂眼:“说起来,竟也是为了那忠顺将军府许家。”
“哦?”眯起眼。
“端王殿下在信中言道,陈王起兵之前,他便已与忠顺将军府的女儿许三娘行完了纳征之事,只因是侧妃,又不愿声张,所以京里知晓的人甚少。”何诚道,
“端王殿下颇为重视这个未入门的侧妃,说许三娘身在闺阁之中,应当无力参与谋逆大事,望殿下详查过后,若许三娘真的无事,免她流放苦役等重罚。”
宗懔不疾不徐坐下,斟茶:“罪臣之女,他还要纳入后宅?”
何诚点头:“瞧着,是这意思。”
只不过,侧妃要入皇家玉牒,这许三娘之后大抵是没有侧妃之尊了,除非端王愿意为了她冒着风险再来求,但即便是求了,也不一定能成。
“随他。”宗懔浅饮一口茶。
何诚沉思斟酌了片刻,继续道:“承宁伯府那边之前也递了信,承宁伯希望求见您,同样是和许家有关。”
既然说到了忠顺将军府,那么干脆便一同把事说完了。
“是为了他的次女吧。”宗懔淡声。
承宁伯府从一开始暗中追随他的时候,便提过了这一事。
承宁伯府在文官之中威望颇高,此番力推他为代监国摄政王,将来上书推举他为东宫,都少不了承宁伯庄序的一份力。
庄序的次女庄宁鸳是忠顺将军府守寡多年的长媳,当年庄家本想做主让女儿归家改嫁,庄宁鸳却不舍和丈夫的遗腹子,留了下来,如今忠顺将军府轰然倒塌,庄序当然想女儿趁机脱离夫家。
何诚:“殿下明见,承宁伯说,他的次女绝对没有参与许氏逆案,早在康祁相争时,他已经给女儿递了密信,言明立场,许家希望通过儿媳为陈王拉拢于他,但都被这位庄家次女斡旋避过了。”
“庄氏如今在哪一个寺狱?”
“大理寺狱,因着承宁伯府这一层,臣特地嘱咐过给予庄氏善待,不和许长义的妻女关押在同一牢房中,只不过这庄氏心心念念幼子,一直在狱中啼哭。”
宗懔漠然:“让承宁伯和他次女见上一面吧,忠顺将军府全部审过之后,再放人。”
“是。”
谈话间,门口处行进一道瘦削身影。
姜胡宝躬身规矩行礼过后,谄笑:“殿下,郦娘子那边,已经都准备好了。”
话落,房中寂静下来。
姜胡宝垂着头,时间点滴流逝,逐渐,嘴角挂不住了,随之而来的是淌下的冷汗。
腿一软,跪倒在地。
良久之后,上首终于有了声音:“你做了什么?”
“奴,奴才……”姜胡宝咽了咽口水,“奴才只是,在那房内,放了些,放了些眠情香……”
“你很会自作主张啊。”声中带笑。
姜胡宝跪都跪不住了,俯身拜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才——”
“本王何时说过你有罪?”轻飘飘一句,又把他差点掉出来的心脏刺回胸口。
姜胡宝猛地抬首,只看见主子撑着侧颞,似笑非笑睥睨而下。
“起来吧,这几日,你也辛苦了,回头去领赏吧。”宗懔微笑。
姜胡宝闻言大喜,连忙爬起身,千恩万谢:“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谢完恩,又有些踌躇不安:“那……郦娘子那边……殿下,那香里的东西,已经散出来了,婢子过来报,郦娘子此刻,已经睡下了。”
“那香倒是不烈,只不过,多少会催发些……”后头的言语,不必再说出口。
宗懔面色无动,敛眸,指尖轻敲额颞。
数下,不紧不慢站起身。
……
梦境里,依旧有萦绕的香气。
她已经很久没做过云深雨恨、巫山入魂的旖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