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宁鸳叹了口气,握住她手轻拍:“这钱,你还真得拿。”
话落,郦兰心怔住:“啊?”
“怪我今日心绪不宁,一见着你,就只顾着哭福哥儿的事儿了,正事还没说呢。”庄宁鸳面上苦笑,
“我让青竹去寻你,一是确认你安危,二来,若你无事,那就得把你请过来,看看如何料理抄家之后的事。”
“将军府封了,三娘现在住在端王殿下的外宅里,打算挑个日子,从那里出嫁,我去见过她一面,说是如今侧妃之位是得不到了,只能先做侍妾,但端王殿下还是会以侧妃的规格迎她入府,一应聘礼半分不少。”
“所以如今,也就剩你、我,还有她三人尚且有余力。将军府名下的产业、田地、庄子,都要罚没,许家祖茔在的那处族庄也不例外,所以,许家先祖、你大哥、还有阿渝的坟寝……到时候都要移出来。”
听到迁坟,郦兰心方才一醒。
不由得心中微叹,到底还是她大嫂心思更加缜密,已经想到了后头的事。
庄宁鸳接着道:“这些事都需费不少钱财力气,当年阿渝过世,留下的东西按律例本应分给你许多,但那些把持在公爹婆母手上,只让你得了一间铺子一座宅子。”
“现下迁坟,当然不能再让你贴补,京城百废待兴,你就是有心,也力所不逮,所以,阿渝那份,就由我和阿湛出了,我们做哥嫂应当的,你可别再推辞。”
话说到这份上,郦兰心也不再矫情什么了。
庄宁鸳说的都是实在话,兵乱起前她折价卖了货、关了铺子,囤买了许多东西,又额外拿了一笔银钱给成老三,如今积蓄确实不够再行迁坟的事。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肯卖铺子换钱,现在也没有出手的地方。
但迁坟的事是拖不得的,如今已是仲秋,古云,天有四时,王有四政,秋冬是行刑罚之时,她那公爹婆母受刑怕是拖不了多久了,所以这迁坟之事最好入冬之前就办完。
思忖之后,点了头。
庄宁鸳扯起唇角笑了笑,然后神色忽地变为犹疑,欲言又止,终道:
“商议这些事,三娘也得知晓,昨日她也送了书信来,说请了几个善风水堪舆的道长,选了几处宝地,让我过去商量新的祖茔定在哪里,还有其余繁杂事宜也要细议过。”
“她住的地方不大方便白日去,我本打算这几日选个时辰过去,现下既然说到了这事儿,你也在,兰心,你要同我一起去见她一面吗?年后,她应该就和端王殿下一起回封地了。”
“……说起来,她在信里,也问到了你,想知道你是不是平安,也想见一见你。”说这句话时,庄宁鸳微微皱眉。
郦兰心听出她言中之意,对许碧青问到她也是颇为惊讶。
许碧青年后要和端王回封地,若是她今夜肯去,那这一面,大抵,也是此生她和许碧青最后一次相见了。
平心而论,从前无事,她是不愿见这个小姑的。
但如今,将军府已经彻底塌了,公爹许长义斩首,婆母张氏带着幼子流放,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一个家族,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或许是因为幸存之人相惜,许碧青才会一反常态,来询问她的安危。
到底,也只是个闺阁姑娘,比她小上快十岁,一朝沦为罪臣之后,背井离乡去做年逾三十的王爷的侍妾。
世事无常,真是半点不由人。
郦兰心沉默了良久,不着痕迹叹出气:“……大嫂,我和你去。”
庄宁鸳也深深叹息,让她先等着,起身推开门,把门外的青竹等一干婢女叫进来。
方才哭得太过,现在脸上不好看,还得先净过面容才好出门。
约莫两刻钟之后,郦兰心跟着庄宁鸳上了一辆比来时更大的马车,但外表却不怎么起眼。
马车行进的速度很快,丫头婆子坐在后头另一辆远远跟着,骏马奔蹄之声在夜里更加清晰。
许碧青所居的宅院离承宁伯府颇远,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
宅院位于深巷最里处,门紧闭着,院墙出奇的高,伯府丫鬟扶着庄宁鸳和郦兰心下了车,庄宁鸳摒了旁人,亲到侧边角门前,提环敲响。
连续敲了足足十来下,门后才有开锁拔闩的动静。
小门开了,面色严肃的婆子探身出来,见到庄宁鸳,一凛:“庄大夫人。”
庄宁鸳平静:“三娘央人来信予我,让我过来见面。”
端王府婆子先是点了点头,而后眼睛扫到后头披着斗篷的郦兰心身上。
顿时警惕至极:“那这是?”
庄宁鸳:“你不认得她,她是三娘的二嫂,你们当叫一声郦夫人,三娘信里问到她的。”
端王府婆子方才放心,退了开来:“两位夫人请,我们姨娘久候了。”
第四十一章 身后是谁
郦兰心跟在庄宁鸳和端王府婆子的身后, 进了角门,越过宅院高墙,方才见到内里锦绣富丽。
此刻夜虽渐深, 通往宅子主院的小径一路沿设铜座琉璃宫灯,整座宅子格局布置雅致不失奢丽, 没走多久, 站在主院门前, 幽隐芙蓉香气已然钻入鼻尖。
又有秀裙婢女盈步上前接引, 通禀过后,庄宁鸳先一步进了房内,郦兰心稍慢两步跟在后头。
抬首,秋光烛明,一道并不陌生的身影从屏风后转出。
入眼璇闺绣户, 站在中心的许碧青的却再没了往日同这满室华奢相映的傲然明艳。
身着淡素纤罗,眼眶赤红到干涸欲裂,面上也是泪水无数次打湿后留下的红胀。
视线率先定在最前头的庄宁鸳身上,嘶哑:“大嫂。”
待引路的婢女退开,身后,郦兰心揭下斗篷帽子。
许碧青睁大眼,面上皮肉忽闪过抽搐颤抖, 喉间微动,牙关里咬出字:
“……二嫂。”
郦兰心神情平静,只眉心略染愁意, 无言回望她,点了点头。
许碧青目中微闪,而后朝王府婢女投去一眼,后者立时意会, 退出房中。
房门闭阖后,三人进了里间,缓落座。
夜间会面时间有限,没有多余闲暇相对无言空坐。
庄宁鸳直奔来此的目的:“三娘,你二嫂也平安脱险了,你信里问到她,我便带她过来了。”
“我们这回来,就是和你一起商量迁坟的事,你之前说选好了几处地方,都是哪里?先拿舆图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然而她问完,几步外坐着的许碧青却没有任何反应,而是微垂着头,似乎在出神。
和身旁的郦兰心对视一眼,庄宁鸳回首,皱眉唤道:
“三娘,三娘?三娘,你……”
“端王说,大概下月,父亲就要被行斩刑了。”忽地,对面女娘幽低的声音飘魂一样响起。
郦兰心和庄宁鸳俱是愣住。
许碧青直直盯着脚下莲花地砖,出气如吐丝:
“……到那时,母亲和澄弟,也要流放了,一走,就是三五年。”
“母亲年纪那么大了,澄弟,才十二岁,都要流放到边陲之地……”喃喃一般。
郦兰心听着,只依旧默然。
她今日过来,只是为了迁坟的事,至于旁的,她无能为力,这些日子心力交瘁,又才经过大嫂和福哥儿的事,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去安慰许碧青了。
庄宁鸳则闭了闭眼,开口:“三娘,朝廷恩准,允准犯官家眷将罪臣的尸身收走敛埋,父亲的后事,我已经有打算了,至于母亲和四弟那边,到时,我会让人多加打点……”
但不等她继续说,对面的许碧青突然站起身来,抬首,眼睛不是看她,而是直勾勾盯着另一边的郦兰心。
那眼神,充斥着极度的渴盼、掩藏不住的激动,还有隐约不甘屈辱,所有情绪交杂一处,化成炽灼烈火,烧向目光尽头的人。
庄宁鸳瞬时心中一震,正要偏身挡在同样脸色一变的郦兰心跟前,耳边却倏然一声沉闷坠响。
下一瞬,两双眼俱是瞳仁震缩。
许碧青重重跪倒在地,而后,向郦兰心磕了一个头,再抬首时,额前青肿。
郦兰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骇住了,一边的庄宁鸳也呆了。
“你……”神思还没回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要起来避开她。
“二嫂!”许碧青却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顷刻间泪流满面,沙哑嘶嚎,
“从前,都是我不懂事,我对不起你!我罪有应得,我给你磕头了!”
说着,又猛地俯身磕了一回,起身迅速抬手,再朝自己的脸上左右狠狠甩了两个巴掌。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咬牙哭喊。
郦兰心已经从座上惊跳起来,心中恶悚之感骤起,手撑着案几,面容青白。
庄宁鸳动作则更快,疾步上前就要拉起跪地的许碧青:
“三娘,你干什么?你快起来——”
许碧青眼神纹丝未动,紧盯着郦兰心,庄宁鸳的手刚搭上来,她便抿唇,一把将她推开,力气之大,让庄宁鸳险些没站稳摔在地上。
“二嫂!”她再叫了一声,倔强不肯起来,竭声,
“我知道,从前,你在家里受过委屈,可现在,全家遭难,纵然往日再多恩怨,此时也该消解了吧?二嫂,你就是不看在多年的情分,也想想我二哥,二哥他对你,难道不好?”
郦兰心移开眼,不为所动。
她知道,这些话,不过是个开头罢了。
“……你想说什么?”
许碧青急促喘息两下,紧接着便又磕了一次头,倏然直起上身:
“二嫂,如今家里,我只能托付你了——”
“母亲年纪那么大了,身上还有病根,澄弟又还只是个孩子,养尊处优多年,若去流放,一路上艰难劣苦,就算拿银钱打点押送之人,那也是九死一生!”
“所以,所以……”咬了牙,目中燃焰,
“二嫂,我求你,你去跟着母亲和澄弟吧!”
话落,站立的两人俱是颤手瞠目,难以置信。
良久,是庄宁鸳先开的口,声音抖着:
“……三娘,你……你是疯了罢?!”
她早觉得奇怪,许碧青为何会在信里那般恳切地询问郦兰心是否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