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头不明所以,“大人,这监牢里哪一间没死过人……”
“叫你换你就换,是不是聋了!”郑越喝道,“看紧了人,万一他出了事,你跟着陪葬。”
牢头慌忙道:“换,马上就换。”
在郑越身后,七珍和八宝的身影掠过窗户,又茫然地飞走了。
清晨,东方的天际线泛起极淡的绯红色。第一缕光刺破了地平线。
林凤君睁开眼睛,低矮的窝棚里什么都没有,芸香……芸香也不见了。
她立刻惊醒了,慌慌张张地冲出门去,天亮了,泥土路上三三两两走着浓妆艳抹的姑娘,妆容晕染成一片,眼圈底下一片疲惫的青黑色。各个都像芸香,各个都不是。
她走了好几条巷子都不见人影,一颗心狂跳起来。忽然天空中叽叽喳喳几声,七珍和八宝落在她肩膀上,声音也急慌慌的。
“陈秉正他怎么样?”
“嘎。”
“他不是出事了吧。”她冷汗直往上冒,“我就知道这监牢……”
八宝忽然极大声地叫着飞了,声音尖利,她抬头一看,几个穿黑红制服的衙役站在她脸前:“什么人?”
她闪身到一边,冷静地回道:“洗衣裳的。”
“哪家洗衣裳的?”衙役们脸色很凶。
“方姐……”
说曹操曹操就到,方姐来得很快,“官爷,这是贵人踏贱地,有什么吩咐?”
衙役们彼此对了下眼神,将手里的几个粗布包袱丢给林凤君,她下意识地接住了。其中一个衙役觉得不对,“小姑娘劲儿挺大啊。”
“可不是。我这回可雇着人了,力气跟驴似的,不知道累,就是吃得多些。”方姐嘴上笑着,手里却拧了林凤君一把,“二妞子,还不快把官爷的衣裳泡上,用草木灰细细地搓。”
“给我弄干净些,要快,明天就来拿。”
“明天哪里来的及,官爷……”
衙役们拍一拍手,“要出急差,哪里由得自己。你们行不行?不行我找别家。”
“一定行,不睡觉也得给官爷赶出来。”方姐堆上笑脸。
林凤君心中一动,想开口又忍住了,抱着几堆衣裳走到一边。她仔细数了数,包袱皮里有一件制服配腰带,两件外袍,四五件中衣和裤子,按走镖人家的习惯……不对,他们是官差,换得勤一些,大概路程是十到十五天,岭南?关中?或者是……京城?”
模糊的猜想越来越清晰,“京城,一定是京城。”
“官差要去京城。”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来,饶是林凤君胆子大,也被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她转过头,是芸香。她赶紧抓住芸香的袖子,“你怎么敢乱跑。”
芸香上了妆,看着很憔悴,估计一宿没睡。她凑过来小声道,“凤君,你说过原来要到赌场。其实除了赌场,还有一个打听消息的地方。”
“花船?”
“是,昨晚花船上,有好几个官差去找自己的老相好,说要赶着出门,上京城押送犯人。”
她拍一拍脑袋:“果然没错。七珍,八宝,咱们上码头……”
七珍和八宝已经在远处盘旋。她的目光向那个方向望去。
林东华自天地相接处而来,最初只是一个跃动的剪影,马蹄踏出匀称而有力的节奏,由远及近,如同沉稳的心跳。风掠过他的鬓角,扬起衣袂,袍袖在疾驰中猎猎作响。
父亲在她面前勒住了缰绳,马儿喷着白气。他端坐在马背,风尘仆仆却不见疲态,只是微微一笑。
林凤君心中豁然开朗,像东边的阳光从阴云中透出来,洒出一地光明。
第159章
卯时三刻, 东方的天际透出一种死鱼肚皮般的灰白,几颗残星黯淡地挂着。
衙门口停着一辆囚车。狱卒这几日受他指点,在牌桌上赢了不少银子, 故而对他格外客气。一早就叫他起来,打了热水给他梳洗。
他洗得很仔细, 不忘道谢。狱卒却脸色沉重,“听说你们是坐船北上。”
“嗯。”陈秉正从镜子里看了一眼, 只见自己神色憔悴, 像是老了十岁。“水运快一些。”
狱卒叹了口气,“凡是押送上京的官员,少有……大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提前托人跟刽子手求个情,能痛快些。”
他听得笑了, “我记下了。”
押解的官差有四个人,陈秉正走在中间, 脚镣发出哗哗声,腿脚略有些跛。
他们训练有素地将陈秉正上了大枷,塞进车内。沉重的枷锁不小心碰到了囚车的木头栏杆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陈秉正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手腕上舒服一些。为首的官差验明正身,叫道:“时辰已到——准备发遣!”
囚车缓缓而动, 木轮碾过铺着薄霜的青石板路,车辙声与铁链声交织, 逐渐转入宽敞的街道。街道两旁渐渐聚了些人,有早起开铺子的商人,卖菜的农民, 送货的力工,指着囚车此起彼伏地议论着,“江洋大盗吗,看着好年轻。”
“样貌不错啊,斯斯文文。”
“要押到哪里去?”
“别看样子老实,听说是个贪官,省城仓库里的粮食就是他贪的。这是被钦差抓的,要上京城砍脑袋。”有人压着声音道。
提到粮食,就像是一滴水进了沸腾的油锅,人群骤然耸动起来。“这天杀的,害了多少人性命!”
“吃人肉喝人血的狗东西!”
众人越说越气愤,有人开始往前涌,越来越近,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狗都不如!”
陈秉正默然地看着东方,云层上是淡淡的红色,突然,一道金光刺破黑暗——太阳露出了第一道边。他眯着眼睛,欣赏这难得的美景。凤君不知道在做什么?是不是躲起来了,她千万不要来。
他的沉默激怒了人群,忽然眼前的天黑下来了,有个冰凉的东西打在他眼睛上,是一片烂掉的白菜叶子,黏糊糊的,接着是一块烂泥,砸在他额头上,顺着鼻梁往下淌。“该上刀山,下油锅的东西……”
他勉强睁开眼睛,贪婪地看着日出,人生苦短。
侧面的路口忽然冲出几个人,正前方的官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是郑越。他用冰冷的目光环视众人:“我看谁敢造次?”
郑越穿着一身簇新的官袍,在初升的阳光下粲然生光。那些拿着烂泥菜叶的人们一时都僵在原地,手缓缓放下了。
郑越转头向几个随从们说道:“给我瞧着,谁在这里妖言惑众,即刻拉出去,重打三十大板。”
人群沉默地和官差对峙着,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爆发出来:“你们官官相护,就会欺负老百姓,可堵不住悠悠众口,瞒不过天地良心!”
官差将腰中的佩刀拔出来,高声喝道,“谁这么不怕死?”
“谁家没有饿死的鬼,我娘跟我女儿都被饿死了,都是你们这些贪官害的,你认不认?”
“我娘子也没熬过去……”
人群蜂拥上前,郑越的马长长地嘶鸣了一声,他勒紧缰绳,“案子尚未查清,不许胡闹!”
“官官相护!”
“我不信!”
郑越心中忽然有些凉意,他放软了声音,“待我将他押送到京师……”
突然有个清朗的声音传过来,“陈大人一定是冤枉的!”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几个年轻人挤了进来,站在囚车前。为首的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当日闹着要炸堤坝的王闻远。
他在郑越面前跪下:“陈大人在济州政绩卓著、成效斐然、泽被乡里、口碑载道,在去年饥荒时拯救了数万人的性命。临到省城,还获赠了万民伞一把,请大人明察!”
人群听见“万民伞”三个字,面面相觑,“他也配?”
“我们几个士子,是受济州数十万百姓托付,来看陈大人。陈大人是百年难遇的大清官,贪墨一事必有蹊跷!”
郑越肃然道:“真相尚未查明,不可断言。”
“韩非有云,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请大人明鉴,还陈大人一个公道。”
郑越点头,“我会尽力。”
陈秉正在囚车里听着,只觉得万分意外。士子们走到他的囚车前,郑重作揖,“大人多保重。”
他微笑道:“多谢。可惜在济州建塔的事,我怕是没了余力。”
王闻远垂下头去,“济州百姓听到大人的事,都是心急如焚,人人不平。有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夫农妇,竟走几十里山路到县学大门口,将怀中的一包铜板掏出来,说是全村人凑起来的,找我们写状子,要为你伸冤。”
陈秉正忽然心软得一塌糊涂,声音也抖了,“在下……何德何能……”
“我们不过多识了几个字,实则全不明是非,愚钝不堪,错勘了黑白。我们还打着科考的旗号,在钦差面前闹事,仔细想来,着实汗颜无地。”王闻远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孝经有云,天地之性,人为贵。今日我代数十万济州百姓,谢过大人救命之恩,也向……向大人认错。”
陈秉正深吸了一口气,“至圣先师的话,你们要记得,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读书人进则匡济天下,退则教化乡里。无论科场得失,无论簪绶有无,皆当以黎庶为念。”
这些话说得情真意切,王闻远便落下泪来。“学生记下了。”
郑越在旁边听得分明,也是心中一紧,沉默着握住了手中的缰绳。
陈秉正笑道:“你们让开吧,天已经大亮了,不要耽误郑大人的行程。”
学子们扶着囚车,“朗朗乾坤,善恶有报。”
“一定会。”
人群中有了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囚车从街道穿过,慢慢向码头进发。郑越小声问随从:“夫人动身没有?”
“已经起行了。”
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在码头最中间的泊位前稳稳停住。丫鬟扶着冯昭华下了车,在她眼前,一艘三层高的巨大官船安静地停泊着,桅杆上悬挂着红色的官旗。
她刚走了两步,忽然脚步定住了,一辆囚车在她眼前驶过,里头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丫鬟叫道:“小姐,咱们走远些,不要被浊气冲撞了。”
冯昭华混若不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犯。风忽然大了一些,吹开了她脸上的乱发,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冯昭华陡然退了一步。她飞快地转过身去,两只手绞在一起。丫鬟还在絮絮地说着:“这里风大,咱们快些上船。”
“姑爷呢?”
“一早去押犯人……陈大人了,等会儿便到。”
船很大,她被引进一间宽敞的客舱,里面一缕清冽的檀香味道,丝丝缕缕,挥之不去。脚下是织金的地毯,绵软厚实。从窗格向外看去,看得见奔流的江水,以及更远处如黛的青山。
她倚在窗前,看得出神,前尘旧事尽数涌上心头。丫鬟倒上茶来,忽然看她两眼通红,便知道是哭了,忍不住悄悄劝道:“小姐,陈大人到底是个拎不清楚的人。第一次算他倒霉,这回第二次,便是自讨苦吃,旁人再心疼也无用。幸亏你是个好福气的人,不然哪里禁得起这般磋磨。”
冯昭华一声不吭,眼泪滚滚而下。丫鬟连忙用帕子去擦:“小姐,在姑爷面前可不能这样。毕竟你选中他了,就得跟他长长久久一辈子,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知道吗?”
“知道了。”她勉强将眼泪憋了回去,“管家有信来吗?我爹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