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以前,他强悍如野兽,阴狠如毒蛇,怎么有如此脆弱的姿态。
她在想,面前之人,当真是谢临渊吗?
他真的要死了吗?
但那一身的伤的确作不得假,被刀刃割开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血肉模糊。
他当真是被吴子濯伏击掉下了山崖么。
若他死了,那安州会如何……
一想到这,苏暮盈便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心中的忧虑渐渐压下来对他的恐惧。
就在苏暮盈皱着眉思量的时候,谢临渊虚弱不堪的,嘶哑的声线又响起,今日没有太阳,是阴沉的天色,他身上的血与苍白的肤色交织,更透出了几分凄惨意味。
而他的皮囊,向来是有让人神魂颠倒,失了心智的本事,只是以往被他身上的戾气和杀气,以及那浓重的,把人压的喘不过气的压迫感盖了过去,才让人不敢接近他,甚至连看一眼都叫人浑身发抖。
苏暮盈第一次看到谢临渊,便是如此感受。
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怜惜总是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我如今伤成这样,你要杀我也是轻而易举。”谢临渊张开了双手,将一身的伤口和自己的脆弱都摊开在了她面前,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看着她,也笑着,干枯的桃花眼里逐渐含了水意,有了以往的潋滟之色。
然后,他歪了下头,看着面前的女子勾着唇笑,他说着话,话里带着愉悦的满足意味,一张近乎妖孽的脸也因这愉悦染了些红,看过去,一张过于俊美的脸显出了胜过女子的昳丽之色。
“盈儿,不然,你把我带回去杀了吧。”
“这几年的日子,我过够了,地狱怕是都没这般煎熬……”
“你把我带回去,杀了,然后鞭/尸,碎/尸,都行……”
“若是能死在你手上……”他笑了下,鼻翼微动,嗅着空气里她独有的气息,嗅着他魂牵梦绕的气息,闭上了眼。
“也算是得偿所愿。”
“你死了又有什么用呢。”苏暮盈仍旧用着那副平静而淡雅的神态看他,一张白皙的脸若月下湖水,“谢临渊,你以为我如今很恨你么?”
谢临渊微怔。
“前尘往事已如云烟,你以为,我还被困在四年前的事情里走不出来吗?”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将两人的发都吹拂而起。
谢临渊很轻地笑了声。
被困在里面的,始终就只有他。
他的兄长死了,她离开了,在这个小村庄里安静而平和地过活着,只有他,日日夜夜都被困在那间黑屋子里,被困在那一手的鲜血里,被困在那一场大火里,不得解脱。
他自残,自虐,夜夜都用刀划伤自己的皮肤,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甚至于,他对这痛感都上了瘾。
如今,为了她的一点怜悯,为了她可能会生出的一点怜悯,他又用刀划开了伤口,制造了这一副惨状。
好在,她不是全无动容。
只要她可怜他,只要她施舍他一点点的怜悯便好。
只要能待在她身边,他死也甘愿。
而且,这对他而言,更是一种慈悲。
但谢临渊不敢让她知道。
他怕吓到她。
他是个疯子。
苏暮盈看着浑身是血的谢临渊,闻着那浓重的血腥味和那微弱的风雪气息,声音淡得像是要被风吹散。
“在我眼里,你不过是守着安州的将军,仅此而已。”
“安州需要你,百姓需要你,我会让你活,”
苏暮盈微微仰起脸,与他对视。
她和他一样,虽是男女不同,但两人的脸都是盛极的,极为秾艳的长相。
只是她自始至终比起他,都多了一份如水的平和。
所以,她能一直活下去,她无论如何,都能过得很好。
苏暮盈笑了笑,眼睛里的一汪汪秋水泛起,宛若枝头带露的轻颤。
她已然不是当初第一次看他时瑟瑟发抖的,不敢直视他的少女。
她想,若有一天,需要他死呢。
——
在与安州接邻的苍州边界,吴子濯率领大军驻扎在此,虎视眈眈。
朝廷的军令一道道传来,若还不能攻破安州,收回被谢临渊占领的十城,不仅他这个将军之位要被撤掉,他的姐姐,他的家族……
“安州地形并不适合守城,谢临渊却耗了我们整整四年!都是一群吃白饭的!”
一声怒吼之后,一把长剑拔出,吴子濯竟是直接砍了一人的脑袋。
还冒着热气的脑袋咕噜噜滚到了营帐外,顿时,营帐内的将领齐齐跪了一地。
“将军息怒!”
“将军息怒!的确是那狗贼太过狡诈!不论如何都闭城不出,又修筑了防御工事,派兵驻守,我们实在是……实在是找不到机会啊!”
吴子濯脸上再也没了以往那种从容的,胜券在握的风流笑意,全成了愤怒。
“我就不信他每个城门都能防御得如此严密!我就不信他会有这么多的兵力!”
“再探!”
“是!属下这就去……”
话落,营帐内的将领纷纷领命告退,近乎连滚带爬了。
少顷,吴子濯五指握得咔咔作响,一双狐狸眼里少见地充斥血丝。
只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又一笑,松了握拳的手。
他叹,没办法了啊。
事到如今,他吴子濯也只能挟恩求报,做做不体面的事了……
吴子濯走到案桌前,抽出了压在宣纸上的女子画像,他出神看了片刻,后又收起,唤了一暗卫进来,将画像递给他。
“秘密潜入安州,去找画像上的女子……”
“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及时来报。”
第35章 他却觉得,她比天上的明……
谢临渊带着这一身的伤,如愿以偿地和苏暮盈回了家。
他和她回去的时候,苏暮盈的小孩谢念安刚好从桃桃家回来。
他不到四岁,长得是好看极了,头上扎着两个小啾啾,生得粉雕玉琢,模样精致的像个瓷娃娃,一眼看过去当真是分不清男孩还是女孩。
谢临渊当初第一眼看到这小孩,心里便生出了一种异样的熟悉感,依稀间好似是看到了苏暮盈的眉眼。
他只当是自己疯魔至此,生了幻觉,没想到,这当真是……他和盈儿的孩子。
“娘亲,我回来啦!”小孩一眼就看到了他娘亲,立马开心地喊了起来,一双小短腿跑着跑着,就要往他娘亲怀里扑去。
只是,还没等他扑到他娘亲怀里,一个奇奇怪怪的人就站了出来,像是在朝他走过来。
一道黑压压的影子压了过来,谢念安不过是一小孩,此刻的谢临渊对他而言不仅是陌生人,还是个浑身是血,令人恐惧的怪人。
他身量极高,谢念安在他面前不过就是一小蘑菇,自然是害怕极了。
但是,等谢念安看轻谢临渊的脸后,立马就认出了谢临渊,也顾不上怕不怕了,竟是一下就张开手,一副要拦住他的气势。
“是你!”
“是那个坏人!”
“不许你靠近我娘亲!”
苏暮盈叹了口气,朝谢念安招了招手:“安安,过来。”
“娘亲……”听到娘亲喊自己,白白软软的小团子一下就滚到了苏暮盈脚下,抱着她的腿不放,哼哼唧唧地说,“他是坏人,之前我和桃桃捡槐花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我们,可吓人了……”
“娘亲,他是不是坏人?”小团子紧紧皱着眉,抬起头问他娘亲。
苏暮盈弯下腰摸了摸小孩的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安安。
这两个字迟缓地落在耳边,谢临渊微微一愣,随即,他艰涩地问了声:“你叫什么名字?”
小谢念安有点怕他,没有说话,一直紧紧抱着苏暮盈的腿。
苏暮盈温柔地摸了摸小谢念安的头,同他说:“安安,告诉他,你叫什么名字,不用怕。”
小孩很喜欢他娘亲,听到苏暮盈这么说,哦了一声后,便乖乖地回答了他:“我叫谢念安。”
果然,果然如此。
听到安这个字的时候,他便猜到了。
“念——安。”
“念安,念安……”
念安。
谢临渊喃喃地念着,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每念一次,便像是吞下了一把刀子,他吞下去,胸口这里便是被戳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洞。
着两个字已然昭示了一切。
在阴暗的天色下,他的肤色是更白了,寒意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