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昏迷多久了?
他艰难侧过头,一切都是熟悉的,但却截然不同,屋里平日冷清萧瑟的陈设,此刻却充斥着全然不同的气息。
窗户上贴了喜庆的大红窗花,矮桌上的瓷瓶里插了几枝带着水的红梅,原本空空落落的桌案被铺上了流云纹路的桌布。
正分神,里间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
他往里一瞧,只一眼,又古怪地移回视线。
心里的角落像是被一根羽毛挑逗地挠来挠去,不免焦躁又烦闷。
孟令仪手忙脚乱地守着炉子煎药,明明笨手笨脚,那么简单的事,她也能烫到手,不仅如此,还大惊小怪地把脚跺来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断了一只手。
诺大的一间屋子,竟然只有他们二人。
赵堂浔心情复杂,他讨厌这种原本的秩序因为她的到来都被打乱,黑漆漆的眸子染上怒意,又别扭地扭过头。
“诶,你醒了!”
孟令仪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走过来,她大概是怕烫,走的很快,晃晃悠悠,洒了一地,飞快地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卖力地吹着自己的手指。
赵堂浔忍不住皱了皱眉,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可是只要一动,便是浑身扯着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你快别动!你伤的这么重,还这么逞强干嘛?”
他的视线缓缓落在她手腕上的白布上。
那日,须弥抓伤了她。
她为什么还不走,反而得寸进尺,他的警告就这么没有用?
孟令仪抬起手没所谓地挥了挥:
“放心,虽然疼,但是没什么事,你别担心我。”
赵堂浔怔了怔,别过头,没有说话。
他哪里关心她了,自作多情。
“孟小姐为何在这?男女授受不亲,若是因为我带累……”
他冷着脸,声音沙哑。
孟令仪打断,学着他的语气,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若是因为我,孟小姐的名声被带累了,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行啦,你看,我都背下了,你不用说了。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那就要问你了,你不好好照顾自己,在我眼前晕过去,我是一个大夫,我才不管男女有别,我只想治病救人。如果殿下实在不想见到悬悬,那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好好的,自然不需要我。”
“殿下,不过……”她冲他眨了眨眼睛:“您真记挂我,连这替我考虑,悬悬好感动啊。”
赵堂浔盯着她,眼里越发阴沉,可孟令仪浑然不觉,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
她忘了那日须弥为何伤她吗?半晌,他挑了挑眉,淡淡道:
“那日之事……”
“那日之事,我后来想了想,是我当时错怪殿下了。”孟令仪面色认真,头头是道:
“您看,若是您给我那个坠子,是真想害我,那为什么要出现,为了救我,还流了这么多血呢?所以……”
她坐下来,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
“您是真的想送我一个东西,只是不小心,才牵连了我,我说的对吗?”
赵堂浔嘴角抽了抽,压下眼底的恼意,他自认为是一个很擅长控制情绪的人,可唯独遇上了她。
他勉强勾起一个笑容,声音咬牙切齿:
“自然,本王……有什么理由要害孟小姐呢。”
孟令仪脸上扬起一个很真心的笑容。
赵堂浔别过脸,不再说话。
孟令仪放低了声音,对着他的左耳,低低说了一句:
“我看看腿上的伤口恢复如何。”
话音落,她指尖轻轻落在他腿上盖着的被褥上。
赵堂浔整个人猛的一颤,动作幅度之大,吓得孟令仪连忙站起来退后一步。
这样下意识的举动,这样的惊恐,她忍不住有些疑惑:“殿下……”
他脸色发白,脸上惊恐的神色努力被压下,气息都有些混乱,似乎是遭受了什么很大的惊恐似的,连声音都带了颤抖。
他连平日里恪守的礼节都顾不上:
“出去。”
她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柔声开口:
“我方才已经知会你了,我以为,你是应允的。”
他眸中很快地略过一丝茫然,板着脸,语气冷硬:
“本王很好,不必孟小姐操心,请孟小姐出去。”
孟令仪看着他的身体因为方才她轻轻一碰害怕成这样,心里百感交集。她又有些疑惑,看他的样子,倘若听见了她方才的问话,定然当时就会制止她,可他并未回应,所以……他没听见吗?
可他这样警觉的人,怎会如此?
她后退一步,在距离他几步的地方坐下,见他气息渐渐平稳,才柔声问:
“你腿还疼吗?”
他微微皱眉:
“不疼,我说过了,我不怕疼。”
“哦。”
“你的腿筋脉被挑断过,这也不疼吗?”
她低下头,问出这句话,声音带着隐约鼻音。
昨日,她在太子殿下要求下检查他双腿,她恐怕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伤势,还能如此的一声不吭。
他一双腿,筋脉全部被挑断,不过又有被接上的痕迹,至于有没有用,看他现在便知晓。
她又按照爷爷教给她的法子,帮他重新梳理筋脉,消炎止血,用刀挑了不少烂肉,其中疼痛,便是看着,都觉得难受。
“你……全都看见了?”
他皱着眉,一字一顿问出,声音咬牙切齿,带着些许怒意。
“孟小姐,本王和你的身份,似乎做这事并不妥吧?”
孟令仪愣愣抬头,看过去,只见他一双眼沉得几乎滴得出水,是她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阴郁。
他脸色苍白,五官秾丽,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里擎着怒意,却又自我厌弃地低着头,像是一只被惹急了的猫。
她鼓起一口气,接着问:
“殿下,有人……欺负你吗?为什么会这样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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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半面妆(二) “你在可怜我?” ……
赵堂浔闻言,目光久久停顿在她身上,身侧拳头握紧,那双眸子冰冷彻骨,孟令仪浑身发冷,他却忽然笑了,温声道:
“是呀,不少人欺负我。”
他微微前倾身子,和孟令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眉头下压,始终噙着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西泉民风粗俗,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以野物为食,喜好制蛊,驯化猛兽为乐。如孟小姐所见,这两条腿,就是被取乐而挑断筋脉,为了活下来,我被关在圈里和野兽厮杀,用血饲兽就是在西泉学的法子,不仅如此——”
他眼里的兴味越发浓郁,不像是谈论自己的过从,反而似乎在讲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我曾经被试过不少蛊虫,孟小姐再要离我这么近,这蛊虫,会不会进到孟小姐身上呢?本王也属实好奇。”
孟令仪随着他的逼近一点点往后靠,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双眼睛通红。
赵堂浔见状,扬了扬眉毛,露出几分不过如此的微笑。
他所经历的,远比此恐怖千倍百倍,他从不向旁人提起,一是众人顶多觉得他晦气恐怖,二呢,他厌恶旁人的怜悯,让他觉得恶心。
平日里娇滴滴的小姑娘,果不其然,随便吓一下就哭了。这样最好,不用他动手,以免牵扯更多,他也不便收场。
“本王还是先前的话,孟小姐若是害怕,便回家吧,嫂嫂那边......”
“我不会回家的。”
她小声说,声音闷闷的。
赵堂浔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他皱了皱眉,回过头,只见她头垂着,殷红的唇瓣瘪着,故意不看他,那双大眼睛眨了眨,泪水顺着长而直的睫毛滚下来:
“你死了这条心吧。”
窗户微微敞开,漏出一片雪白,冷风从窗外吹进来,烧着的炉香窜进鼻子里,是他厌恶的甜腻香气。
他没有说话,视线忍不住停留在那张白玉一般的脸蛋上的两道清浅的泪痕。
那颗泪珠,那样大,顺着她的睫毛根滚出来,掉在小巧上翘的鼻尖上,又掉到她粉红的裙摆上,小小一个略微更红的点,那样滚烫,像是一条蜿蜒的河,缓缓流淌在他心上,然后凝结成一片朦胧的雾气,看不清,也道不明。
她为什么要哭?因为害怕?
可若是害怕,她就不应该说她不走。
心仿佛被挠了挠,怪异的感受,他不喜欢这样,皱起眉头,冷冷一笑问:
“你在可怜我?”
孟令仪眨了眨眼,抬起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拧着眉回头看他,那样的眼神,柔和中却又带着悲凉,忍不住让他想起第一日见她,她也是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捏起拳头,觉得有些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