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应如此。
可一切,却像是那一根弦拨错了一样。
他先是自找没趣提点她,又在现在莫名其妙关心她的遭遇。
他心里烦躁不安,仿佛一口气出不去似的,烦她多管闲事,烦她自作聪明,更烦自己,为何要把一个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从何时起,他竟然在乎除哥哥之外旁人的安危?
直到他到了门口,大殿中央,跪着的少女双目无神,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那张天天在他面前招惹他生气的脸蛋上布满无措的,恐惧的泪珠。她雪白细腻的肌肤变得红润,往日奕奕神采的眸子闪烁着慌乱,皮肤上一片润泽的水光,那一颗颗透明的珠子挂在她鼻尖上,下巴上,滴到她的裙摆。
孟令仪在哭。
他离她很远,但他视力极好,能够看清她轻轻翕动的鼻翼,看清她每一颗泪珠。
方才不安的烦躁在一瞬间,似乎被这泪珠海浪一样抚平,又翻涌着酿成一股酸酸涩涩的痛楚。
赵堂浔皱起眉,漆黑的眼珠里流露出一丝不解——
她为何要哭?
他曾记得,那日她坐在他床前,口中虚伪地说着她心疼他,那时,她的泪珠也如此不争气地落下。他见过不少人的泪水,他厌恶眼泪,这是世上最无用最徒劳的东西,有人在他的刀下哭着求饶,有人在临死之前悔不当初,泣涕涟涟,那些泪水,为悔恨,为不甘,为遗憾,为怨恨。
可他却在看到她的泪珠时,反复揣摩她口中所谓的“心疼”二字,缓缓觉出一丝无措来。
她曾经为了给他治病,想要他好起来,哪怕他一次次警告威胁,也固执地留下来;而如今,她明知不对劲,却也义无反顾地要拯救别人。
她曾告诉他,她这样对他好,是因为她想要行医救人,他当时不信,可如今,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对谁都这样自以为是的好,她的眼泪可以为任何人而流,不过是同情,是为了成全她那颗乐善好施的心。
他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冲上前,抹掉她脸上的水珠,要她再度笑起来,要她别再管旁人的闲事。
他要她从此只为她笑,他要她只为他哭。
少年眼里偏执的怨念酝酿不过瞬间,他猛地闭眼,断绝自己纷飞的思绪,他怎会有如此的念头?再睁开,眼里已是一片清明的余怒。
他冷漠地别过头,从殿门外绕过去,仿佛从没有经过。
晚间,赵堂浔回到冷竹苑,恰好听到一位小公公正被训:
“上次偷拿了孟小姐的东西,这次还不长记性,看我不打断你那双不干净的手!”
他眸光微闪,停下,冷冷发问:“孟小姐的东西?”
见他回来,下人们收了声跪了一地,方才打骂人的那位讪笑着开口:“殿下,这狗娘养的东西,手脚不干净,上次偷了孟小姐的东西,放了他一马,这次,您瞧……”
他话还没说完,一向温良的十七殿下却忽然皱眉打断:
“先前的事是怎么回事?”
他声音冷淡,周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威压,下人们都提心吊胆,方才被打的小公公四下看看,抖如筛糠,只能交代:
“殿下,您上次让奴才清一清灰缸,奴才在里边翻到一个碧绿的扣子,想着横竖是主子们不要的东西,扔了可惜,就一时脑子糊涂了,拿了不该拿的,后来……后来被孟小姐撞上了,这才知道犯了这样大的罪过……”
赵堂浔眼睫颤了颤,耳边似乎幽幽传来她上次在马车里问他可认得她手中的东西。她这样问,便是料想他应当见过,这东西又是在灰缸找到的,想来想去,大抵是她放在荷包里给了他。
可他压根和她不是一路人,她塞过来的东西,那时被他看都没看倒进炉子。
原来,上一次,她气势汹汹杀到冷竹苑,一反往常,对他说了一连串锐利的话,是因为她把她如此珍重的东西给了他,而却被他随手扔了。
赵堂浔垂在身侧的手暗自捏紧了袖口,按理说,他当初既然能毫不犹豫地扔了她给的东西,不管有多重要,他都不会在意,若是因此能逼得她远离他,反而是再好不过,可此刻,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竟也会有觉得愧疚的一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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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荒唐梦(三) 唇瓣接触皮肤的瞬间,她……
吴老将军一生鞠躬尽瘁, 如今大小二吴又分别手握重军,王老夫人之死兹事体大,吴家不愿轻易放过, 四皇子更是借此机会拼尽心思祸水东引,想把太子拉下水。若是孟令仪进了昭狱, 她一个弱女子, 严刑逼供,活面阎王的手段统统上齐,不怕问不出想要的东西。
可孟家定然不愿自家捧在手心的明珠沦为权力倾轧的牺牲品, 孟家长子鼎臣如今势头正盛, 二子孟思延在南方带兵,更不能让后方之事扰乱军心, 几番争执之下, 孟令仪被暂时软禁在府中。
要说王老夫人一事,她本就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 去世也不是一件稀奇事, 可死相之惨烈,显而易见的毒发而亡, 还刚在服下孟令仪开的方子之后, 此事就不那么简单了。
平日里叽叽喳喳,莺歌燕舞的庭院已经萧索一片, 服侍的宫人都被撤走, 外边围了一圈一圈的禁军, 每日两次送膳,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明明还是那个地方,离了人气, 却仿佛一座监牢。
孟令仪抱着自己缩在被窝里,炉火熄了,也没人给她续上,她身体惫懒,也不愿点烛火。
起初,她着实被吓到了,而后,便是蔓延开来的自责。
她就不该逞能,即便她十分确信自己开的药方子绝对不会有毒,也清楚必定是其中哪里被人设计了,可还是忍不住地愧疚,倘若她不插手,不留下这个假手于人的契机,至少此刻,老夫人或许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况且,太子殿下,孟家,或许还有旁的更多的人,全都因为她被牵连进来了。
檐角挂了风铃,风一吹,清脆的铃声哗啦啦淌进来。从前开心之时,这铃声雀跃悦耳,而如今,回荡在空旷的殿堂里,夹着喧嚣的风,只显得萧瑟。
慧敏和太子妃都没有责骂她,但是她记得,她们落在她身上轻飘飘又挪开的悔恨的眼神。
其实,她们也在怪她吧?怪她明明没本事,头脑简单,还这样自以为是。
想着想着,眼眶又是一酸,走廊上却细碎地传来步伐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醒目,吱吱呀呀,拖得很长,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像是陈年的木板在剐蹭着地面,风声呼啸,渐渐的,仿佛有苍老的声音在低低呜咽。
孟令仪身体僵直,咽了咽唾沫,不敢动作,只是用被褥紧紧裹住自己,只敢露出一双眼睛,不敢看,却又不敢不看。
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在哭,沉重的木板声在砸,一下又一下,她静静听着,把呼吸埋在被子里,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心头却已然浮现今日早晨王老夫人暴毙之时向她爬过来的样子。
“砰。”
窗户被重重敲击了一下。
孟令仪整个人猛的一颤,不敢动弹,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连带着四肢发麻,连呼吸声也不敢放大,可周遭又是一片寂静。
许久,外边没有动静。
孟令仪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抬起头,往窗外看去。
门窗紧闭,窗纸上透着朦胧的白色月光,一片空白寥落,什么都没有。
她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疑神疑鬼,浑身发麻,屋里阴沉沉,她四下一看,越发觉得阴森,总觉得虚空中有人盯着自己瞧似的。
正当她放松警惕,风声大作,一道雷猛的劈下来,哗啦一声,门猛地敞开,孟令仪回头,门外空无一物,只有院子里的草木在风中摇曳。
门对面的方位,却又突然传来尖叫,嘶哑又凄厉的女声,孟令仪按着胸口回头,瞳孔猛的放大——
只见窗纸上,一个披着长发的鬼影摇曳,又突然抓住自己的脖子,开始剧烈地摆动,鬼影的脖颈上似乎套了一根绳子,像是吊死的女鬼,晃晃悠悠地往下掉。
她忍不住哭着尖叫一声。
孟令仪一把抱紧自己,哗啦一下用被子蒙住头,缩在被窝里,不敢再看,又觉得在被子外边似乎有什么在抚摸自己。
她不知世间是否当真有鬼神,可自从祖父故去后,她便便常常梦见他,后来时间久了,她不再梦见,她会去祖父的牌位跪一跪,让他多来看望自己,果真,睡梦中,祖父再次出现。
记忆里,祖父也常常和她未曾谋面的祖母在阴阳两端对话,祖父对着祖母的衣冠冢,能说上半天。
小孟令仪问他,祖母真的能听到吗?
祖父长长叹一口气,说,能的。
她也听人说,若是人带着不安故去,就会受怨念驱使,徘徊在人间。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实在没有别的招数,她一个弱女子,武力不行,只能智取。
孟令仪咬着自己的手腕,不敢有任何动作,心中默默念叨,期盼若是当真世间有鬼,王老妇人午夜还魂,来找她讨命来,也能先听到她的心里话。
孟令仪缩在被窝里,双手合十,抱在头上,呜咽开口:
“王老夫人,若是真的是您,您在阴间千万照顾好自己,您寻仇找错人了,我真的很想救您的!我以我的性命起誓,我当真没有半点坏心思!”
她抽噎了一下,外边依旧风声不断,隐约还有下雨的势头。
若是推卸责任,恐怕会惹得鬼魂不快吧?
孟令仪又连忙补充:
“都是我不好,是我阴差阳错害了您,您有怨,都撒在我身上,别去牵连我的家人,行吗?等过年过节,不,只要您要,您就给我托梦,我给您烧多多的纸钱,让您在那边生活的舒舒坦坦,如何?”
风声渐歇,也没有再传来凄厉的哭声,孟令仪顿了顿,忽觉是自己的话被听进去了,看来王老夫人并未失去理智,她不敢中断,加快语速:
“其实,我觉得吧,您也不必来找我,我实在胆小,要是见到您,一个不小心吓死了,您上哪找人给您日日烧纸钱呢?我祖父常给我托梦,想必在阴间,大抵都会这一招罢,您若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在梦里说如何?”
“况且,您看,您这样带着病日日躺在床上苟活,还不如换个地方,说不定,张罗张罗,比在阳间还快活呢。您若是在阴间有什么不舒服,就带着我的名字找我祖父,他医术比我高明多了,定能将您治好,还有……您若是不想要纸钱,要点衣裳,吃食,或者……话本子,我有个朋友,有很多好看的话本子,我也可以烧给您解解闷,您只要不来找我,在梦里,什么都好说。”
孟令仪说的口干舌燥,周遭没有任何动静,她寻思着,也许王老夫人已经走了?
她又道:“那……那您慢走,我现在就睡,我很快就能睡着,我们梦里有事好商量。”
话音落,孟令仪钻出被窝,透了口气,脸热的不行。总觉得在黑暗里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但又不敢多看,立刻乖乖地仰躺在床上,努力进入梦境。
刚合上眼,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短促干净的笑。
孟令仪心提起来,又觉得这声音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一只眼悄悄张开一条缝,一片黑暗中,忽的传来火折子的声响,火光亮起,一双漆黑的眸子怵然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