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澄方才还想着九月底的光景, 转眼已立在质子府的门前。
小院清寂如旧。
月亮门前,竹影扶疏。
案头一盏孤灯, 将他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影壁上。
江步月身形斜倚,手执书卷, 衣袂垂落如流水,见她过来, 微微抬眼。
“来了。”
“坐。”
他将手中书卷轻指对面的石凳,神情漫不经心。
顾清澄拂袖落座, 目光扫过案上散落的文书,淡声道:
“殿下深夜设局,倒也风雅。”
“小七踏月而来, 同样难得。”江步月眼尾微挑, 书页在指间轻转。
顾清澄索性不与他绕弯,直截了当:“殿下究竟有什么好东西。”
“值得在深夜拦街相邀?”
江步月眉眼不动:“若非如此, 小七姑娘未必肯登门。”
“殿下这是何意?”
“不急,陪吾坐会。”
他仍未抬眼, 目光依旧流连于书页之间。
夜露从竹叶尖坠下,滴落石案,声声催人。
“秋夜寒重,殿下该不会只是邀小七来品茗夜读吧?”
良久, 顾清澄轻声开口。
他终于抬起了那对静湖般的眸子:
“舒状元的十万两,花得如何了?”
顾清澄从容对视:“殿下这是何意?”
他将书卷轻轻合拢,搁置一旁:“既向如意公子借了十万两,可想好如何偿还?”
“殿下倒是……”她哑然失笑,“一如既往地惦念小七。”
四目相对,他竟不否认,只静静看她:
“为何不来寻我?”
她偏开视线,目光落在案上积聚的夜露,一滴,又一滴。
“殿下明鉴”,她无意识地用指尖抚开案上水痕,淡淡道,“小七不曾借银。”
“与如意公子,不过是钱货两讫。”
“是么?”江步月的眸色深了几分,“小七与如意公子的交情,几时这般要好了。”
“同窗之谊,利字相合。”她的尾音散在夜风里,“不过是各取所需……”
“就像,与殿下一般。”
江步月低眉笑了:“小七倒是通透。”
“说到利字,我与小七,也有一份利益可谈。”
顾清澄闻言,敛容垂首:“愿闻其详。”
她低垂的视线里,看见江步月玉石般的指尖徐徐地推来一纸字据。
“这是五万两。”
白纸黑字,赫然是一张来自林氏钱庄的银票。
竹梢悬垂的夜露在这一瞬凝滞。
“林氏钱庄……怕是兑不出五万现银。”她看着银票,声线控得平和。
“无妨。”
“你收下后,便随时可兑。”
顾清澄意识到了什么,抬眸,直直望进他眼底。
未及开口,听他又说:
“如意公子的银子。”
“你且还他。”
冷月落进江步月的眸子里,他恍若未觉她的目光,敛袖又推来第二张银票:
“这是余下的五万两。”
“今日让黄涛临时拦你,是怕你明日便不知去向。”
“总之,这五万两,我给你。”
他的语气平淡:“留在京中,哪里都不要去。”
两张林氏钱庄的银票,十万雪花纹银,就这么随意摊在案上。
仿佛只是两张白绢而已。
顾清澄低下头,看着银票,只觉“林氏钱庄”四个大字,在灯光下清晰得近乎讽刺。
“殿下这是……”
“在收买我?”
她故意不去点破其中关窍,只是了然地露出一抹笑意。
她倒也不抗拒,从容覆上桌上的十万两银票。
“殿下这般手笔,究竟所求为何?”
她的指尖触及银票的刹那,江步月温凉的指尖忽地越过银票,毫无征兆地,覆上她的手背。
夜风骤停,竹影凝滞。
顾清澄的指尖微僵。
她下意识后撤,却被他骨节分明的手反手压住,力道不重,却不容抗拒,与她的手背贴得更紧。
“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他眸中温润之色尽褪,唯余四殿下该有的矜贵疏冷:
“吾要你,留在京城。”
那一滴将落未落的夜露,终于从竹梢坠落,砸在银票边缘,晕开一片湿痕。
“留在我身边。”
竹影凝固如画,落在两人相覆的手上,在昏黄灯影里,温柔得恍若昨日。
倾城公主与四殿下,从来都是一对壁人。
顾清澄低眸轻笑,眼底一丝湿意浮上,又很快淹没。
“殿下的意思是……”
她再次望向了他的眼睛,语气轻挑:
“不过相识月余,殿下便心悦小七?”
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明明两人之间早已不合礼数,他却维持着这逾矩的姿态。
灯光下,他眸色沉得化不开,却始终缄默,只是静望她眉眼。
四目相对时,眼神却都克制、清明,带着置身事外的疏离。
十指相贴,却如执剑相抵。
他似乎在等她溃败,回握住他。
却听到她清冷的声音响起:
“殿下若当真属意于我,日后打算如何安排?”
她忽然莞尔,眼波流转间,字字诛心:
“倾城为妻,小七为妾?”
江步月指节微微一顿,覆着她的手却未松开。
掌心相贴处依旧温热,可夜风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沉默的鸿沟。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如常,却似和另一个人对话:
“倾城待我,至真至诚。”
“小七应当……也知。”
顾清澄低眸一笑,语气温柔:“小七只知,殿下果然长情。”
“可惜世间长情之人,多半薄幸。”
再抬眸时,眼底已是冷冽寒光:“殿下不可能不明白。”
“小七与您,有杀妻之仇。”
秋风掠过,她指尖一寸寸冷透。
江步月的目光在这一刹那变得冰冷,似是要洞穿她的面目。
“是么。”
他目光如刀,细细描摹她眉眼轮廓。
却听到了她轻声的嗤笑。
“殿下在侥幸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