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去涪州, 要几日?”
“七日官道,一路西南,山水相间!”
“那涪州靠近边境?”
“不算近。它在盆地边边, 离边线还有一程, 是个被人忘了的荒原!”
“再往西南呢?”
“山就高了, 入了雪岭。那边风雪不止, 镇北王就在那守着!”
“南靖……是在更南?”
“不, 是在那片雪岭之后。两国接壤的边线,就在那里!”
“班大哥去过南靖吗?”
“嘿嘿, 老班我没那本事。不过王达老哥年轻时可跑过那趟镖——王达!来来来,给姑娘们讲讲那边的风土人情!”
丁九镖的镖师与甲十九的姑娘们作伴而行, 自午时从京城出发,一路马铃叮当。
班勇本就是个话多的, 一路上与甲十九那边的王达你一言我一语,给那些从未出过京的姑娘们讲起了沿途的地势风物。
说到兴起时, 班勇挥舞着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瞧见远处那山脊没?翻过去就是……”
一阵风突然卷过,掀起几辆马车的帘子。笑声戛然而止, 几个姑娘却不约而同地望向京城方向。
那里, 一缕青烟还在天际若隐若现。
“接着说呀班大哥!”王达车上领头问话的姑娘嗓门再次响起,她半个身子探出车窗, 发梢被风吹得飞扬,“过了那山脊怎样?”
顾清澄抬眼望去, 那姑娘正利落地钻出车帘,扯了扯车辕上仆妇装扮的少女:“小橘,该你了,进去坐会儿吧。”
“杜盼, 时辰还没到呢!”小橘抱着膝盖,错愕摇头。
“我坐乏了。”
“你去里头暖和暖和。”杜盼拍拍她的肩,不由分说地将小橘送进车内,自己则代替她坐在了车外。
顾清澄的目光斜斜地与钻到车外的杜盼对上。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杜盼小麦色的肌肤上,她黑亮的眸子闪着光,咧开了一个几乎与阳光一样明亮的笑:
“舒先生好!”
顾清澄看着少女被风吹红的鼻尖,温声道:“你叫杜盼?我记得你,字写得不错。”
杜盼挠挠头,笑容里终于透出一丝真实的羞赧:“杜盼不识字,先生别取笑我。”
话音未落,杜盼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来:“您尝尝!”
顾清澄抬眼看,是一包蜜饯。
“昨儿个在朱雀街排了半个时辰队呢。”杜盼笑道,“没舍得吃,藏在怀里,反倒没烧着!”
梅子还是京城的梅子,顾清澄没拒绝,拿了一块。
“甜吗?”杜盼眼巴巴地问。
酸甜的滋味在嘴里漫开,她看着杜盼明亮的笑脸,只微微偏了偏头,把梅子咬碎,嚼得极慢。
“甜。”她最终只说出这一个字。
杜盼歪着头笑了笑,不知是不是酸的,低下头,眼睛眯起一条缝。
顾清澄没说话,指尖微蜷,拍马前行。
车队终于离京城越来越远。
夕阳一点点下沉,这一天黑透了。
“舒镖头,前面到驿馆了。”趟子手跑回来报信道,“明日便是望川渡了,不如在此修整,明早一并过河。”
“好。”
被人遗忘的,花枝招展的贺珩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
人群三三两两散尽,顾清澄这才慢悠悠踱到马车前:“姐姐,该下车了。”
满车杂货里,伸出一只涂着蔻丹的大手。
顾清澄用袖子垫着掌心,托着“姐姐”的手,下了车。
一阵夜风吹过,堪堪吹起帷帽的面纱,顾清澄看着在坐在门前的班勇,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
“舒镖头,这么稀罕你家姐?”班勇扯着嗓子,“让弟兄们也开开眼,看看镇北王世子的女人是何等姿色!”
红衣美人身子一颤,似要发作,却被顾清澄隔着袖子狠狠掐了一把。
“班大哥慎言!”顾清澄声音陡然拔高,恰好盖过贺珩吃痛的抽气声。
班勇讪讪地摆摆手:“得了得了,带你姐姐去歇着吧!”
“最后一间客房了,其余的都分给那些姑娘们了。”他朝柴房方向努努嘴,“我们几个糙汉子凑合一晚,你和你姐姐就住一间吧。”
顾清澄明显感觉到掌心里的手又僵了僵。
她倒是眉眼弯弯,问过了客房的钥匙,领着贺珩穿过人群,走向了最后那间留好的客房。
房门一关,贺珩立刻扯下帷帽,俊脸上还沾着些许脂粉。他咬牙切齿地揉着手背:“舒羽!”
“你干的好事!”
顾清澄无辜地眨眨眼:“姐姐小声些,隔墙有耳。”
“行非常之事,用荒唐之法。若非如此,怎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世子您带出城来。”
“更何况,做我的姐姐,没什么不好,还是单间马车呢。”
贺珩大马金刀地往塌边一坐:“少废话,今晚我睡这,你出去。”
“好。”顾清澄满口答应,“我拿些被褥,去别处打地铺。”
夜间正是独自修行的好时机,她本也无意与贺珩共处一室。
“你倒是自觉。”贺珩看着她麻利地抱出被褥,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半晌冷哼一声,也不再说什么,伸手去解繁复的衣裙绑带,却怎么也解不开后面的结。
顾清澄抱着被褥,歪着头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需要帮忙吗,姐姐?”
“闭嘴!”贺珩耳根通红,终于扯松了衣带,却把腰封缠得更紧了,那涂了蔻丹的手指挣扎一通,毫无寸进,终于恼羞成怒,“过来帮我解开!”
顾清澄慢悠悠放下被褥,指尖轻轻一挑就解开了死结,红裙袭地,她却忽地压低声音,声音冷静:“世子,门外有人。”
“妹妹,这衣裳好生难穿,明日还要你帮着梳妆才是。”贺珩立刻会意,捏着嗓子应道。
顾清澄却已收了神思,目光落在门隙处的光影中,没有注意到贺珩那一瞬尴尬得转开的眼神。
她随手扔给贺珩一个小瓷瓶:“卸妆用的,擦擦吧,脸都花了。”
“我出去看看。”
贺珩攥着瓷瓶犹豫了片刻,冷声道:“深秋夜凉,你在此处打地铺,也不是不行……”
“无妨,姐姐好生休息。”
顾清澄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安心。
贺珩没做声,他也明白,此时即便有危机,他也断然不能暴露身份。
只因,镇北王世子私自离京,才是最大的危机。
贺珩的房间很快落了灯,赶路第一夜,大家都早早歇息了。
房门轻掩,走廊空荡。顾清澄缓步走过吱呀作响的木板,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
“谁?”
阴影里,却是个驿卒打扮的年轻人。
他递来一把钥匙:“舒镖头。刚刚有个客人半个时辰前走了,刚收拾出一间空房。”
“您看,要不要给您安排上?”
一把钥匙从他袖中递出,油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顾清澄垂眸看了片刻,伸手接过,语气平静:“多谢。”
明明没房了,偏在她听到脚步声时,又多了一间。
钥匙入手冰凉。
她低着头,竭力回想进驿馆时见过的驿卒面容——
是同一个人吗?
她竟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位客人是谁?”
什么人会在半夜离开驿馆?顾清澄忽地想起这个细节,冷声追问,却发现驿卒早已不见踪迹。
迟疑一瞬,她仍循着钥匙上的门牌寻去。
这是望川渡前最大的驿馆,过了望川渡,虽然也是官道,但终归不似京郊繁华了。因此,这驿馆人杂,房间也多,分了几幢楼,顾清澄看着那门牌,走出眼下这栋,穿过层层马厩,找到了这钥匙上的房间。
“吱呀——”
顾清澄推开房门,房间一片漆黑。她寻到火折,找到桌上的油灯,轻轻点亮。
就在点亮油灯的刹那,她的目光忽地凝聚。
这灯芯,剪得极其规整,切口处发软,分明是有人刚刚修剪过,哪里是半个时辰前的客房?
借着昏黄的灯光,她快速扫视屋内,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拉开门向外望去——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离贺珩房间最远的角落!
这是调虎离山!
她来不及看再看那屋内的摆设,反身向贺珩的房间跑去。
若是有人想要在他们抵达涪州之前,揭露贺珩的身份,最好的地方在哪里?
必是此地,人多,近京,便于见证,更便于押返。
顾清澄提气疾行,临近贺珩那栋楼时,却悄然放慢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