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姑娘!”
大雨滂沱间,顾清澄忽然看见了一叶扁舟自远处而来。
黑沉沉的江面上,来人提着一盏小灯,远远望去,像跌落大江的星星,跌落进顾清澄的眼里。
“舒姑娘!”
顾清澄的眼睛一亮。
小船在江面上汹涌起伏,却飘得极稳,待凑近些看,竟是货船上的船老大执桨而来,船头还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酥羽姐姐——!”
知知探出半个身子,却被船老大一把摁了回去,“小孩子别乱动。”
……
顾清澄将昏迷的贺珩安置在船上,转头看向船老大,嗓音微哑:“您为何会亲自下船?”
船老大诚恳道:“之前就与您说过了,您是我家主人的朋友,朋友有难,自当出手相救。”
顾清澄目光扫向知知,眉头仍未舒展:“那她呢?小孩子带下来做什么?”
船老大语气如常:“她说她会医术。”
知知正跪坐在贺珩身旁,一双小胖手捏着银针,神情专注地往贺珩的穴位上扎去。
“他怎么样?”顾清澄问道。
“嘘——”
知知竖起一根肉乎乎的手指,小脸绷得严肃,“大哥哥好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吓着了,又喝了好多江水。”
“咱们要安静,等他说话了,就说明没事了!”
于是满船的人都屏息凝神,皆关注着知知小胖手上的那一根轻轻转动的银针。
暴风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很快江上风平浪静,只有船老大推开江水的划桨声,一拨又一拨,朝着远处的货船靠近。
“噗!”
没过多久,贺珩猛地吐出一口水,打破了沉默。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脸上,只见少年那双桃花眼眼皮轻颤,睫羽微动,唇齿间轻轻呓语。
“他这是说话了吗?”顾清澄低声问。
知知把小耳朵贴过去,半晌,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大哥哥说话啦,说话了就不会死啦。”
“他说了什么?”顾清澄下意识问。
知知歪着头凑近,皱着眉,听得模模糊糊。
过了一会,她在顾清澄与船老大的注视下转过脸来,眉头渐渐皱成一个小疙瘩,小脸一片茫然:
“酥羽姐姐,‘取’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顾清澄一愣。
船老大也转头看她。
三人一起凑近,那缥缈的夜风里,少年低低的呓语随水飘来——
“舒羽……”
“回京城……我就娶你……”
“娶你……”
整条船,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下一秒,船老大的船桨先掉进了江中。
在他讪笑着,弯腰去捞的片刻,顾清澄一记眼刀,让知知“啪”地合上了贺珩的嘴。
“酥羽姐姐,他为什么要‘取’你啊?”知知眨巴着眼,认真问。
“你欠他钱吗?”
“……你说的对。”
顾清澄眼神平静如水:“他的意思是,我欠他钱。”
船老大捞起湿漉漉的船桨,嘴角抽搐。一时间,船上无人再说话。
不多久,贺珩再次昏睡过去,只剩江面风雨微鸣,传来他平缓而虚弱的呼吸声。
“酥羽姐姐,”知知小胖手轻轻摸了摸贺珩的额头,“大哥哥头好烫。”
“他发烧了,要早点上岸抓药。”
“好。”
顾清澄稳声应道。
临上船前,顾清澄忽然想起什么,问船老大:“请您替我谢过锦瑟先生,他日有机会,定当登门拜谢。”
船老大正欲开口,却见顾清澄目光一顿,望向远处,声音骤然冰冷:
“……快上船。”
。
“又有大船来了。”
登船的瞬间,船老大与顾清澄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漏网之鱼……”她低声道,失血的苍白衬得眸中寒芒愈盛。
知知和吱吱还在手忙脚乱地替她包扎腹部那道鲜血淋漓的刀伤,顾清澄的眼里却已经没有了温度。
“还未请教您尊姓?”顾清澄回头问船老大。
“生在浪里,长在船上,便取‘舟’为姓,叫我周浩便是!”
“周大哥。”顾清澄却不顾身上血流未止,站直身子,向他微微一揖。
“如今船上调度紧急,只有您能帮我。”
“先前那五万两是货钱,如今额外的动用,是我的不情之请。”
她抬起头,言辞诚恳:“若不成,恐整船人性命堪忧。”
周浩看看她因失血而显得冷白的脸,忽地咧嘴一笑。
他还是一样地没犹豫:“好。”
顾清澄低下头,与知知和周浩低语。
这次来押镖,只只和两个年纪尚小的留在京中,知知和其余三人随她先至涪州。
几个小丫头认真听着,羊角辫一跳一跳。周浩抬眼,看着那艘越驶越近的大船,也点点头。
“天快亮了,再撑一个时辰就靠岸。”周浩眯眼望向逼近的船影,
“最后一哆嗦了。”
江风呜咽,顾清澄的指尖在船舷上轻轻叩击,那些漏网的镖师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又岂会放过这江上围猎的最后一次绝佳时机?
那是他们的援军。
她的目光渐冷,最后一波攻势,既要悄无声息,又要斩尽杀绝。
必然是……箭雨。
船上的伙计有条不紊地在舱中穿梭,女学生们也早已卸下束手束脚的姿态,利落搭手。木板、帆布、毛毡、火盆、干柴……整艘船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操起,一点点变成临战的战船。
顾清澄站在船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却罕见地生出一丝忐忑。
短剑已遗落在沉船之中。她是刺客,习惯了依赖手中之刃,也习惯了独来独往,单兵杀敌。
可眼前,她没有剑了。
“舒先生,西侧已经准备妥当。”杜盼前来复命,憨厚的脸上满是坚毅。
“东侧毛毡已就位!”
“货箱摆好了!”
“什么是雁行阵啊?我们粗人不懂,跟着这些女娃娃就好了吧?”
知知们快速地穿行在人群间,女学生们清脆的报数声此起彼伏,周浩带着老水手将货箱稳稳地垒出角度,一点点将那“雁翼”撑起来。
顾清澄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
天色渐明,本该握着冰冷剑柄的指间,此刻却好似盛满了将要迸发的阳光。
她忽然明白了,这种微妙的感觉,不是失落,也不是畏惧,而是:她第一次,不是一个人。
远处敌船的轮廓已然可见,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掌心缓缓合拢。
“准备迎敌。”
这一声落下,便不再是一个刺客的孤注一掷,而是一整船人的同仇敌忾。
……不死就是胜利。
江风猎猎,天色将明,敌船破浪而至,弓弦齐鸣,箭雨如云压顶。
“来了!”杜盼一声低喝。
“雁行之阵——起!”
刹那间,整艘货船的布置如大雁展翅,迅速变换阵型。
“首阵就位!”周浩大喝,水手们将浸透江水的毛毡斜架在货箱上,形成一道倾斜的屏障,粗壮的船工们半跪其后,用撑篙牢牢地固定住这第一道防线。
第一波箭雨铺天盖地而至!
“铮——铮铮——”
首轮箭矢重重地钉在毛毡之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浸水的毛毡微微凹陷,将箭头的力道尽数化解。大多数箭矢顺着斜面滑落江中,只有少数几支勉强穿透,也被第二层备好的木板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