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休息,明日退烧了便抓紧回京吧。”
顾清澄没有多停留,想起了他的身份,临了又叮嘱了一句。
他慢慢闭上眼睛,听着她的脚步声轻轻远去,直到房门咔哒一声关上,才蜷起身子,放任自己的指尖抚过她带着余温的床沿。
他是烧糊涂了,可他却明白,他这辈子,从未如此地清醒过。
。
自京城至边境西行,西行愈深,山势愈峻,寒气愈重。
再往前去,便是雪线了。
江步月勒马驻足,雪貂大氅在寒风中簌簌作响。
他呵出一口白雾,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轮廓,这是南靖至北霖十余年间,他离故国最近的一次。
上一次见雪,已记不清是何年何月。
望川已渡,涪州在南,而他向北——
镇北王的地界,已在前方。
“扑棱棱。”
一声清响划破寂静。
江步月抬手,一只白鸽掠过苍穹,稳稳落在他苍白的指尖。
他拆开鸽腿上的信笺,垂眸扫过,眉间的冰雪稍霁,却又在读到某处时凝起更深的寒意。
朔风呼啸中,他将信笺重新系好,轻抚鸽羽,白鸽振翅,消失在铅灰色的天际。
再往北去,便是普通信鸽到不了的地界了。
但对他来说,进入北境之前,而他心头悬着的未竟之事,已悄然落地。
无须声张,如此,他也可以坦然入局。
他素来不问人言,但求问心无愧。
信字难得,他不争,也不辩。
却也明白,若真有人信他,那应是件……极难的事。
这一路上,他也曾问过自己,何必?何苦?
没有答案。唯有鸽羽轻颤,割开天地间茫茫风雪。
“驾!”
大氅翻卷如旗,一人一马向着风雪而去,在苍茫天地间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雪痕。
。
就在白鸽消失于天际的同一时刻,阳城客栈里的贺珩突然睁开了眼睛。
阳光如旧,他抬起头时,发现屋内早已空无一人。
“舒羽!”
无人回应。
“知知?”
他挣扎着起身,背后的刀伤早已被知知小心地缝合好,他熟悉的床沿放着之后要抓的药、要穿的衣裳。
最后,他的目光留在了桌上的一张素笺之上。
他赤着脚走到桌前,看清了纸上所言:十万两之约已践,请世子速归京城,勿生事端。另,借金铃一枚抵作药资,归京后奉还。
他伸手往怀里摸了摸,那枚他藏起的束发金铃,果然已经不在。
目光落定处,他看到了几张银票,不用想也知,这便是那金铃换的。
“算你有良心。”
贺珩低头看着银票,神情却未动,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已是第二日的下午。
她们应该已经走远了吧?
也罢。
他想要的答案已经寻到,便也……不给她添麻烦了。
他想着,按照她留下的纸条乖乖喝了药,收拾了行囊,半晌走出了客栈。
他刚踏出客栈,便被街上嘈杂的人声淹没,阳城街头不知何时已贴满告示,三三两两的百姓正围在布告前指指点点。
“可曾见过这丫头?”
“没见过,面生得很。”
“听说呐,是昨日入阳城的。”
“好大的胆子!竟敢把人拐到这儿来!”
贺珩听着“昨日入城”,心头蓦地一紧。
他拨开人群,迎面撞上一排森然铁甲。烈日下,兵卒的铠甲泛着刺目的寒光,而墙上那张崭新的悬赏文书上最上头那一行,分明写着——
“人口拐卖主谋,舒羽”。
贺珩眉头一皱,目光瞬间沉了下去。
“这是何意?”他一把拽住身旁的老农。对方嫌恶地甩开他的手:“你竟不知?有拐卖妇孺的贼人逃到阳城了!就是画上这女子,听说从京城骗了七十多个姑娘……”
他抬头看,那张画得近乎潦草的画像下,还贴着一行字:
“督办王麟奉旨肃清阳城乱党,违者一律拿下!”
“督办?”他喃喃自语,“王麟怎么会来这里?”
那老农身子一哆嗦:“王大人的名讳岂是你我能够直呼的?”
贺珩再不言语,转身便冲回客栈。
“昨日与我同住的女子呢?”
那客栈的掌柜正拨着算盘,被贺珩一把按住,惊得他虎躯一震。
“客官,您是?”
掌柜一脸茫然,对于眼前的男子,他并不面熟。
“昨天,昨天带着个女娃娃的那个姑娘。”贺珩火急火燎地比划着,“那个姑娘,对,就这么高,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还有个小丫头,梳着两个羊角辫。”
“可是您的妻女?”
贺珩脸色一僵,咬牙道:“不对,再想!”
掌柜愣住,在贺珩凌厉的眼神之下挠头想了半天,半晌挤出一句话:“哦哦……客官,我知道了!”
“同行的,还有个躺在板车上的壮实女子?”
“什么壮实女子?!”
贺珩正要驳斥,却突然想起什么,“……对。快说,她去哪了?!”
掌柜瞧他神色不善,声音压得极低:“公子相貌不凡,难道……也是来缉人贩的?”
“什么人贩子!”
贺珩一声怒喝,引得门外兵卒纷纷侧目。
“嘘,嘘……”掌柜苦着脸哀求,“公子您声音小些。”
“就因为她在我这住了一夜,您瞧。”
“现在我这小店啊,都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她今晨早上问我,为什么给她两间房,是不是因为什么‘锦瑟先生’。”
“小人哪里听说过锦瑟先生呀!”
“结果她前脚一走,这些官兵就来了,把小店围得水泄不通呀!”
贺珩听得眉心紧蹙,拳头在袖中攥紧。
“她人现在在哪?”
“这……小人也不知啊!不过听说城门都封了,进得来,出不去了。”
掌柜偷偷看了他一眼,补了一句:“王麟大人手下那几位,可都不讲理的,您还是莫插手为妙。”
贺珩没有回答,眼神却渐渐沉下去。
他本该已经离开。
七日之期将至,她劝他回京,他也答应了。只差临门一步。
可那一剑的月光偏在此刻浮上心头——
冷冽、锋利,却又让他眼眶发烫。
他那颗向来赤诚的心,仿佛被千万根细线,猝不及防地割开。
“公子?您别生气啊?”
客栈的掌柜哆嗦着给他递来一盏茶。
贺珩接过茶水,看见了自己布满血丝的眼。
她还困在这座城里,又一次被送上了风口浪尖。
她不是人贩子,更不是首谋,她只是想护住那些无依的姑娘,可为何这满城风雨,偏偏又落在她头上?
她要护那么多人,又拿什么来护自己?
她本不必来这座城,若不是为了给他求药……
贺珩垂下眼,将那盏茶悄然放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