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字,就这样在人群中一遍遍流转着:月牙儿、阳城、救命的姑娘。
“月牙儿的姑娘在这儿,是来护我们阳城的吧?”
“阳城会平安吗?”角落里传来忧心忡忡的疑问。
没人能回答。
压抑的沉默中,不知何时,一个小丫头咧着嘴哭起来:“我不要吃药,好苦——”
“翠翠不怕苦。” 一个脚夫模样的汉子连忙抱起小丫头,笨拙地哄着,“吃了药,病好了,咱就能平平安安了。”
“会平安吗?”
“会平安吧!”
翠翠憋着嘴,忽地想起了什么:“爹爹,翠翠最近见到了好多英雄。”
“但是这些胳膊上有月牙儿的姐姐,她们比那些拿刀枪的人还管用!”
“她们在救人命呢!”
“我也要月牙儿。”
孩子无心的话,像一滴水落进滚油里。周围的百姓都愣了一下,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些月牙印记上。
“是啊,她们在救命……”
“带着月牙儿,保阳城……”
几个词在人们心里翻滚、碰撞。
翠翠眨着大眼睛,又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脆生生地提议:
“爹爹,那不如……就叫她们‘平阳军’吧!让她们保佑我们阳城平安!”
“平阳军?” 脚夫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女儿的话,眼神亮了一下,
“保阳城平安的‘平阳军’?是这个意思?”
这话一落,像是哪根弦轻轻一响。旁边的大姐立刻点头:
“对!平阳军。”
“带月牙儿、保阳城平安的——就是‘平阳军’!”
这名字一经说出口,便像在心底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几个围观的百姓轻声附和,更多人开始点头。
“平阳军。”
“她们是平阳军。”
这由孩子口中道出的名字,却像是一根可以攥紧的绳索,在这一刻,慢慢将所有零散不安的情绪系紧,握稳。
那一声声“平阳军”,裹挟着人心里那点久违的安定感,顺着风穿过人群,落进那些仍在忙碌的少女耳中,刮红了她们的耳廓。
第90章 夜明(六) 真空催生新的权力。……
“你在哪儿——清澄!”
贺珩满头大汗地从县衙跑出来时, 看着满城的混乱,一时间失去了方向。
方才他按照她的指令、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县衙内那场血腥的清洗,几乎耗尽了他的心神。
县中上官已亡, 他以镇北王世子之名强压, 斩杀了几名死忠王麟、意图反抗的班头, 镇住了场面, 暂时接管县令职权。他下令:整肃衙役、稳定秩序、收治病患, 重整城务。
他以为自己稳住了局面,至少是县衙这个核心。可当他带着疲惫踏出县衙时, 扑面而来的,却是比县衙内还要汹涌百倍的混乱。
“放我们出去!”
“瘟疫是狗官下的毒!是王麟!”
“他们想烧死我们!城外堆满了桐油!”
烧死他们?
贺珩心头一震, 终于明白了王麟所说的“三日之期”意味着什么——瘟疫在阳城爆发,王麟被迫封城之后, 竟要用焚城的手段来收场!
只是焚城应当是绝密之令,为何在尚在县衙之中, 传言就已满城皆知?
瘟疫之源、焚城之危,竟在顷刻间人尽皆晓,甚至比他得知还早一步。
但此时, 控制消息已经来不及了。愤怒的百姓像决堤的洪水, 冲击着本就稀少的官差队伍。
他刚刚发布的命令在滔天的民怨面前苍白无力,余下的那些人手, 如同投入怒海的小舟,七零八落, 消失于人海之中。
恐慌在蔓延,秩序在崩塌。
贺珩的目光仓皇扫过街巷,试图去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没有。
她去了哪里?她消失了多久?
这盘棋,他刚刚按照她的落子走完了最关键的一步, 可是她去哪里了?阳城已经脱离掌控,她这个时候能在哪里?
……
而此刻,高墙之上已不见顾清澄的身影。
城门外,浓重的血腥气几乎盖过了桐油的刺鼻味道。
顾清澄靠着冰冷的城墙,平静地喘息着,疲惫融入血液在她的四肢翻涌——自阳城生乱以来,她几乎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可要她停下,她做不到。
她的脚下,已经躺倒了几个穿着差役服的人。有的喉管被割开,眼瞪如铃;有的胸口插着自己的佩刀,血污满地。
就在片刻之前,城中孩童“平阳军”的呼唤声还在敲打着她的耳膜,铃铛与秦酒们施药的善举,令她紧绷的神经稍弛了一刹。
可这仅仅是一刹。
很快,一些穿着官差衣服的可疑之人闯进了排队发药的人堆,借着“维持城务”之名,霸道地冲散了刚刚稳定下来的发药秩序。
那些被称为“平阳军”的少女们被粗暴地冲散,有的人抢了药,有的人推开了秦酒。她从城墙上跳下来时,甚至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差役踢倒在地,药瓶摔碎。除此之外,有更多的官差,在她的眼皮底下偷偷地溜出城门……所图为何,已不必多言。
即便阳城的上官已死,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阳城不过是接近涪州、边境的一座弹丸小城,就算指望州府调兵平乱,也需层层上奏、上传下达。
而对这些人而言,只要在镇压抵达之前,将阳城焚毁殆尽,便能一举抹平一切罪证。
局势正在逼她动手。
顾清澄轻轻呼了口气,疲惫到极致的大脑,给出了最原始、最冷酷的指令:
威胁必须清除,立刻。
所有可疑者,一个不留。
在她呼气的瞬间,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动了。风声翩然间,她手中短剑如同黑暗中吐信的灵蛇,精准、无声地划破了第一个差役的喉咙。第二个差役惊觉转身,只来得及看到一双冷得彻骨的眼睛,手中火折便落下,瞬间毙命。
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声,她的身影像夜隼般掠过,“噗呲”抹掉了冲撞送药人流的官差的脖子,剑锋拔出时带起一串血珠,她的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抓住她!她行刺官差!”有人慌张地低吼。
很显然,她明目张胆的刺杀已经引起了剩余官兵的注意,此时她清晰地听见,向她的方向赶来的脚步声愈发密集。
……逃吗?
顾清澄揉了揉手腕,深吸一口气,血腥味的气息在胸腔里带起撕裂的闷痛,而她的眼底却透出了另一种清醒至极的疯狂——
逃?
他们都来了,那就都杀了吧……这是清场的唯一机会。
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这些藏在秩序下的毒蛇不清除,阳城随时可能被点燃、倾覆。
多少人?无所谓。
反正她只有自己一个。
既然无力驯服,无力确保万全,那就——全杀了吧。
于是所有的疲惫在此时,都被强行转化为凝聚的、无差别的杀意。她握紧了手中滴血的短剑,身体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眼看着追捕她的官兵越来越多,她反而身影一晃,向城门外的方向,反身跃了过去!
她要堵住所有可能的退路,将隐患彻底扼杀在城门之外!
……
而此时,贺珩正逆着汹涌的人流,焦急地找寻着顾清澄的影子。
阳城已经脱离掌控,她不能有事!她此刻最可能在哪里?
月亮能在哪里?
当那声“杀人啦”的低吼传入他的耳廓时,他猛地回身,目光死死钉在城墙之上——
那是月亮能照到的、最高的,唯一能俯瞰全局的地方!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炸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他攀上了最近的一段城墙石阶,在这漫长浓黑的夜里,探出半个身子,终于看见了——
那足以让他血液凝固的一幕。
城门外的角落里,横七竖八倒着十来具尸体!清一色的官差服饰,致命伤干净利落,几乎都是一击毙命。
鲜血流了满地,尸体却始终没有靠近桐油桶半寸。
而在这一片狼藉的血泊之中,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呼吸在一瞬间强烈到要干呕,他几乎是狂奔着跑出城门外,却在真正站在那个影子背后时,生生地停住了脚步。
是她。
她背对着他,微微佝偻着身体,急促地喘息着,单薄的身形在染血的衣衫下摇摇欲坠。
她的右手垂着,紧紧握着一把同样染血的短剑,暗红的液体顺着剑尖,一滴、一滴地砸落在泥泞的地面上。
她脚边,是最后一名才刚断气的官差,手中仍攥着没来得及点燃的火折。而在更远处,几个桐油罐已被砍翻,浓稠的液体四散,旁边丢着一个熄灭的火折子。
血腥的冲击只震撼了一刹那,下一秒,贺珩的思绪被更确凿的事实冲醒!
他瞬间明白了!这些人根本没打算听命,反而趁乱执行着最后的疯狂——点燃桐油,彻底毁灭阳城,拉所有人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