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先生,杜盼来迟了!”
“您教我们如何如流萤般而求生,却不曾教我们如何聚拢星火,如何为了心中所系,逆着死路……回来战!”
“舒先生不在了。”
杜盼下马,脸上不见眼泪,“她若在,必在此处。”
“我们以舒羽之名,护此城。”
话音落,七十三人瞬间行动起来,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一组人迅速冲向堆积如山的油桶,两人一组,合力将沉重的桐油桶推远,另一组在贺珩的默许下进城,协助病患。其余的,将装满的药箱送入阳城客栈,卸入库房,一切进行得高效而沉默,哀思被转化为更强大的行动力……
少女们挽起的衣袖下,隐约可见弯月般的印记——那是属于平阳女学的标记,此刻,也象征着某种传承。
她们原是星火,为求生而散,如今却回到这被抛弃的城中,化作生根的火种。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你们也是平阳军?”翠翠看着月牙儿问。
“是,我们是舒羽先生的平阳军。”
阳城在残破中喘息,但最深的黑夜已被撕开一道口子。
顾清澄站在远处,看见知知骑在马上,挥手点人布阵,那麻花辫仍是那日她亲手扎的。她忽然意识到,流萤阵的箴言“散是存身之法,聚乃生根之始”,她只完成了一半。
散是存身之法。
她原想,布下“流萤阵”,是为她们脱身求生。散如星火,好过一同陷落。
聚乃生根之始。
她没想过她们会回来。可她们真的回来了,顺着山道、村野、官道,分头集结,在这座城下重聚。没兵符、无号令,却各守其阵,护下了此城的秩序与边界。
她垂眸,看见掌心未干的血迹,阳城官兵已亡,权力真空,而街市中混乱的街巷、哭嚎的病患与挣扎的百姓,也一一映入她眼。最终,定格在那些忙碌的少女身上。无论是阳城以铃铛为首的少女,还是从京城带来的七十三名学生,这一刻,一个休戚与共的整体已然形成。她们的存在本身,手臂上的月牙印记所代表的那股逆流而上的力量,成为了支撑阳城熬过漫漫长夜的无声支柱。
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时,笼罩阳城的夜色终于开始褪去。
城内,彻夜的哭嚎渐渐被断续的、疲惫的鼾声取代。服药的病人暂得安眠,角落里蜷缩的百姓,因着那些施粥的、仍在巡逻的少女的身影,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沉沉睡去。
城外,推远的油桶沉默地矗立在空地,再无威胁。
杜盼靠在墙根短暂闭目,姜苒和铃铛清点着所剩不多的药材,知知坐在客栈门口,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辫子有些松散。她们身上沾满尘土、疲惫不堪,却如同经历风雨后悄然扎下根系的幼苗。
这一夜,阳城脱离了焚城的最大危机,在破晓的微光中,获得了喘息与重生的可能,而支撑这座城站起来的,竟是一群不曾留名的少女。
晨风拂过,吹散了阴霾,也带来了万物苏醒时细微的声响。
夜尽天明。
后来人提起平阳军,皆说那年有一群少女,救过一座将焚的旧城。
“听说她们就是平阳军?”
“嗨!那时正巧人在城里,便搭了把手。”
没人知道她们从哪来,也没人能说清她们的将领是谁,只记得她们小臂的月牙烙印,行动干脆,如流萤般从远方聚拢,在阳城落地生根。
自那一夜起,她们不再是外人,而是与这座城同历生死、并助其熬过至暗时刻的自己人。
平阳军,是阳城自己的女儿。
……
黎明已至,第一缕光落在顾清澄疲惫的眼中。
“阳城或许……暂时无事了。”贺珩看着在阴影里的顾清澄,语气带着一丝劝慰。
顾清澄低头看着,语气淡淡的:“还不够。”
“朝廷会派什么样的官,是否会再镇压阳城,尚未可知。”
她抬起眼,望向皇城的方向:“真正的战场,在京城。”
贺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们以为舒羽已死,你就不打算现身?”
顾清澄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不急”
那语气轻描淡写,却让他后背一凉。
“阳城这场灾祸……”她顿了顿,“背后的人,还没揪出来呢。”
贺珩在背后握了握了拳头,喉结滚动,终究没出声。
“去歇息吧。”
……
顾清澄蒙着面巾,行走在白日之下的阳城街头,心中竟泛起一丝莫名的恍惚。
这座城正在缓慢苏醒,百废待兴,却唯有阳城客栈门前,人潮如旧。秦酒静立人前,平阳军的女孩子们列队其后,依旧是施粥送药,但他们清一色地缟素。更有许多百姓,自发换下常服,穿上素衣。
自此,众人皆知——舒羽不是人贩子。她护下了七十三名女子,是阳城的恩人。
平阳军,舒羽,从此刻在了阳城的记忆之中。
风乍起,白巾翻飞如旗,像一场未言明的告别仪式。
但无人得知,真正的舒羽,就藏在离他们不过数丈的人群中。
城中哀荣尽显,而顾清澄垂首,从人群中悄然穿行而过,仿佛这满城哀荣,与她无关。
行至转角,顾清澄忽然驻足。
女学学生带头吊唁尚在情理,可这客栈老板为何如此尽心?是谁传的信?又是谁调的兵?
她回望阳光下秦酒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转身消失在巷弄深处。
。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顾清澄回到县衙,贺珩执意让她去廨舍好好安顿一晚,她却只是沐浴更衣之后,回到了正堂,只说在后厅歇息一会便好。
县衙正堂后的穿堂间,贺珩独坐前厅。一扇透雕云纹的屏门虚掩着,将空间分隔成明暗两处。
日光从廊下斜斜照入,屏风上映出她清隽的轮廓,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腊月初三。”
贺珩端坐案前,执着笔写信,一封给皇城,一封给边境。给皇城的信,已依她所言流畅落成,而予边境的,却笔锋悬滞,墨汁凝于毫端,久久不能落笔。
“那要早些回去了。”
“腊月十五,便是及笄大典。”顾清澄清淡的声音自墙后传来,“世子可还记得,当初我求您应下的那个条件?”
贺珩的手一顿,悬着的狼毫骤然停住。
一滴浓墨挣脱笔尖,落于白宣纸之上,无声地晕开。
他无数次欲言又止,未曾想竟是她先开口索要承诺。
纵使他再愚钝,历经这许多,也早已明了,她绝非池中之物。她所求,不过是借他之力,踏上那及笄大典的玉阶。
无关风月,无关情愫。却偏偏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与她相连的线。
“你就这么想见……那位公主?”他喉间干涩,声音喑哑。
“是。”
贺珩无声地吸了口气,目光凝在那团刺目的墨渍上:“能告诉我吗?你为何……姓顾?”
“尚不能。”
“好。”
他低下头,也不多追问。宽厚的手掌覆在那张染了墨的白宣之上,看着白宣因受力泛起小小的褶皱。
“那你可知,我为何……迟迟不敢应你?”
“不知。”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颤动。
片刻后,那张白宣在他掌下缓缓皱起,终于揉作一团:“若你执意随我入京,立于那大典之上……唯有一个身份可行。”
“……做我的女伴。”
那屏风之后仍无应声,他却像怕自己再退回去,终于一鼓作气道:
“顾清澄。”
“你如今无名无籍,我可以为你遮去一切风雨。若你愿意——”
“嫁入镇北王府。”
“我许你世子妃之尊,予你镇北王府女主之荣。”
“自此,我贺珩所有之名位、府库之金银、王府之威势……”
“皆为你之屏障,为你之阶梯。”
“但问卿心,可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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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写了好久,这次是真正意义进入第二卷 尾声了
第92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上) 心爱之人。……
时间静止了一刹那。
贺珩看着那团白宣, 在掌心皱得不成样子,如同他皱巴巴的心。
“喂。”
他又将那那团宣纸极其缓慢地展开,像在抚平自己失控的狼狈, “那个, 你不答应也无妨。”
“我可以等……”
“好啊。”
屏风后传来一声清淡的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