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迎着江步月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殿下谋夺林氏钱庄,所图非银,乃是为镇北王铺设一条隐秘的输银之脉!”
“此亦殿下日后密谋之命门所在!”
此言一出,空气骤然凝滞,窗外风雪皆止。
“如今看来,林氏钱庄对艳书而言,已是负累,弃如敝履。然而于殿下而言——却是维系多日筹谋的枢纽。”
江步月的眉毛微微蹙起,似是不喜她的揣测:“无稽之谈。”
他起身欲离。
“是不是殿下您的不重要!”
“楚小小此时正在府尹堂上,殿下只要离开一步,您看到的所有票据文书,一刻钟后,将会呈于府尹案上!”
“既然林氏对您来说也不重要,那艳书就亲手将它毁掉!”
江步月的脚步顿住了,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她脸上。
“艳书斗胆,愿与殿下做一场交易。”林艳书无视那迫人的视线,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
“殿下若信我,肯将林氏基业完璧归赵——”
“我林艳书以林氏百年信誉起誓,定为殿下守此机密!钱庄内外,一应票据流转、账目勾稽、银钱交割,皆由我亲手操持!”
“必将做得更快、更好。”
江步月敛袍,复又慵然落座:“你说的是谁的机密?”
林艳书眼神微动,改口道:“定是有心人之机密。”
江步月淡笑:“就凭这几封文书?”
“是,就凭这几封文书。”林艳书指尖点向满地册页,再无迟疑:
“这一份,是风云镖局五十万两镖银丢失的铁证!每一次意外,每一次赔偿,时间、地点、经手人、虚假签押,记录在案。”
“这一份,是林氏钱庄内部,这五十万两赔偿款入账的所有明细!与镖局记录严丝合缝,相互印证!”
“而这里——”她的语气微喘,指甲划过字迹,“是丁字逢九镖后,所有经由古董商行‘聚兴斋’、‘珍宝阁’、‘芙蓉轩’洗白的银钱记录。”
“这些银钱如何被拆分成小额古玩交易,如何被虚高估价,如何化整为零,伪装成北境皮货、药材的货款,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镇北王的私库!”
她抬起头,迎上江步月的目光:“这条隐秘的输血管道,从镖局丢镖开始,到林氏洗成赔偿银,再到古董商拆分,最终注入镇北王囊中的每一步……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参与其中的商号、时间、数额!”
“此账册之上,桩桩件件,记录分明!”
“只要小小将它呈于府尹案前——”
“整个洗银链条,从源头到尽头,银钱来路去处,数额几何,关联何人,必将大白于天下!”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气息微喘,却目光灼灼地,直刺江步月。
“这一场五十万两的勾连,足够震动朝野。”
“林氏既毁于我手,那便让它毁得……惊天动地!”
她咬了咬牙,朗声道:
“四殿下您不在乎林氏,那便更好。”
“艳书只怕您的心血,也一并,付诸东流。”
一片死寂。
唯余风雪呼啸拍打窗棂。
林艳书挺直脊梁跪在那里,维持着最后的气力。
那一地摊开的账册,亘在两人之间,宛如天堑。
江步月依旧端坐着,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虚空某处,仿佛在欣赏窗外肆虐的风雪。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就在林艳书几乎要被这死寂压垮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将视线重新投向她。
他轻声开口,语调低哑:“她是什么时候教你将这些……算得如此清楚的?”
林艳书一怔:“艳书不懂,请殿下明示。”
“她教得很好。”江步月唇角扬起,笑意凉薄,
“你方才说,只求双亲平安?”
“可你可知,今时今日,你说出的这一席话,我不仅可以不应,还可以让你……”
他顿了顿,语气淡如寒冰:
“满门抄斩。”
林艳书小脸一白,眼底怯意骤闪。可这怯意只是一闪而过,旋即,她脑海中浮现出顾清澄叮嘱的每一个字。
她咬紧牙关,不退反进:“若真如此……”
“我想……爹爹、娘亲,也终会理解艳书所为。”
说罢,她缓缓垂首,指尖微颤,却不敢再直视他寒凉的目光。
江步月居高临下,将她每一处细微的紧绷都尽收眼底。
那垂首的姿态,并非是全然认命,倒似在积蓄最后一搏的孤勇。
他指节无声地敲了敲冰冷的案沿,淡淡道:“你还有别的要说吗?”
“或者说,她还教了你什么?”
林艳书抬眸,此时她心跳如擂,迎上他穿透一切的目光。
饶是她再迟钝,她也明白了。
于是,她低声补上一句,声音极轻,却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江步月心口:
“她还说,锦瑟先生的所有秘密,她,已然一清二楚。”
林艳书说完,指尖轻轻扣住了藏于袖中的账册——那是顾清澄亲手交予她的底牌,是自周浩船上所截的密账正本,字迹、流向都对得上。
上首之人,却再无回应。
许久之后,她终于听见直到一阵压抑至极的低咳:
“她……咳……当真如此说?”
林艳书不假思索:“一字不差。”
江步月垂下睫毛,眼底神色晦暗难辨:
“她何时所言?”
“阳城寄信之时。”林艳书答得笃定。
确有此事,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江步月终未再言,只是低垂着头,长久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林艳书心口。
门外风雪之声似乎更狂躁了,她的心也随着那呼啸一寸寸沉入冰渊——
顾清澄的布局正缓缓收拢:以江步月与镇北王的隐秘输银链的曝光为筹码,步步紧逼。此事一旦挑明,皇帝必会有所忌惮,而江步月为保心血筹谋,也只能让步。
而她悉数照做,步步为营,已至此处。
可顾清澄从未与她提过,这“锦瑟”二字,于眼前的四殿下而言,竟有此等直戮心腑之力。
不知煎熬了多久,她终于鼓足勇气抬眸。
只见那萧瑟白衣的身影依旧坐着,神情静如止水,唯有嘴角牵起一抹似悲似嘲、又似宽慰的弧度。
“她自女学奔赴风云镖局,亲赴涪州、阳城……查尽这重重隐秘,不惜殒命。”
“……竟只是为了你。”
这一句轻飘飘落下,不知是在对林艳书说,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言语里甚至有几分不可察觉的涩意。
“罢了……”那一声叹息,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
“吾应你便是。”
尘埃落定。
——这一瞬,他终于在她手中输了整场棋。
林艳书心弦一松,深深敛衽施礼:
“艳书,拜谢四殿下。”
“艳书定不负四殿下所托,从未听过,也从未见过镇北王之事,替您打点好一切。”
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清朗:“容艳书先行告退,接应楚姑娘。他日再行叩谢殿下恩典。”
紫色袍子的少女沉静而来,去时却再难掩心头轻盈,提裙疾行,转身离去,身影迅疾没入府门外风雪之中。
唯余江步月一人于廊下观雪。
他坐着,一动未动。
“若你只是图区区一个林氏……”
“我不是早就应了你么?”
“又何须……行此险棋,至斯境地……”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像在和她说,又像在和自己说。
然后闭了闭眼,将心底某处软弱轻轻封存。
——若是她,那便不奇怪了。一个将权力意识刻入本能的人,纵使流露近似怜爱之情,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误认。
他是如此,而她亦如此。
她那等孤高心性,所求的,从来便是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弈。
何曾稀罕他半分施舍?
纵使她深陷泥沼、根基尽毁,却依旧能千般隐忍,长久蛰伏,甚至以身为注,终将他苦心孤诣的谋算,步步拆解,洞悉无遗。
他不得不认,此番对局,是她,棋高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