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江步月良久,唇边绽开一丝冰冷笑意:
“若这病……终是不见好,朕也不强人所难。”
“明日大典,你不必列席。”
“且于宫中静思己过,待病愈之日——
“方是归期。”
江步月倏然抬首,眸中惊惶之色一闪而逝:
“陛下!”
“万万不可!”
“公主将何以自处?!”
皇帝精准捕捉到了那抹惊惶,步履未停:
“若无心扶簪,何须立于大典之上?”
“倾城是朕的妹妹。”
“她会明白朕的苦心。”
明黄衣角碾过玉阶,消失于殿门之外。
金銮殿的灯火随之次第熄灭,沉入漫漫夜色。
当最后一点烛光湮灭,江步月在黑暗中缓缓抬眸。
唇角无声地勾起一道冰冷至极的弧线。
君子温润如玉的皮囊下,那双眸子里——
幽深、晦暗、古井无波,甚至翻涌着一分难测的……阴鸷。
。
腊月十五。晴。
京城初霁,瑞雪未融。
是日,倾城公主及笄,设仪于承天门前外坛之上。
卯时初刻,旭日东升,金辉泼洒而下,映得宫阙生光,是钦天监所定的吉时良辰。
此时天街封路,万民观礼,而条象征皇权的通天御道,今日也只为倾城公主一人迤逦铺陈。
至真苑,暖阁深处。
琳琅于至真苑内睁开双眼时,便看见了泼洒于窗棂之上的辉光。她指尖微动,心底漾开的,是一片近乎虔诚的、澄澈的喜悦。
这份喜悦,是她用整个季节的蛰伏换来的奖赏。
自那日踏出至真苑去大理寺后,她便将乖巧地将自己彻底锁入了这方精致的樊笼,寸步未离。
起初,最初,她懦弱、惊惶,不知所措。郭尚仪锐利的目光、皇兄深不可测的威仪、乃至苑中一草一木的规整,都让她如履薄冰,瑟缩难安。
可日复一日,在郭尚仪的点拨之下,在皇兄幕后的注视之中,她终于学会了:
如何像她一样行止、言笑、垂眸,端凝……
如何,去做一个天衣无缝的“倾城公主”。
“郭尚仪。”
少女清泠的嗓音响起,端坐于菱花铜镜之前。
镜中映出的容颜,眉目间已悄然晕染开几分与她相似的疏离与威重。那曾经在公主身侧低眉垂首的小侍女,早已无迹可寻。
“为孤……梳妆罢。”
郭尚仪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她执起温润的犀角梳,指尖拂过那如瀑青丝:
“公主的头发生得极好,如缎如云。”
如今的倾城公主,已堪为帝王手中最完美的棋,足以到万众瞩目的台前。
琳琅看着犀角梳折射出的光影,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窗外的暖阳上。
像她又如何,活在她的壳子里又如何?
这样好的阳光,她终于能日日仰沐了。
“不过,陛下有言,驸马病重,怕是今日不能于大典之上,为公主扶簪了。”
最后一抹青丝挽起,郭尚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是么。”琳琅垂眸,眼底暗色一闪而逝。
“无妨。”
“待礼毕之后,孤亲自去看他。”
大典前的最后时分,殿内只剩她独对铜镜。
琳琅抬眼望向镜中的自己,早已没了半分“琳琅”的影子,眉眼妥帖,举止循规,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她。
像得荒唐,也像得可怜。
她明明已经那么像她了,她却清晰地感觉到,他待她终究和那个人是不同的。
“像她,像她。”
她低语着,忽然生出一丝厌意。
“从今天起,不用了。”
她站起身,步出帘幕,光落在她身上。
从今往后,世人所见的“倾城公主”,其形其神,其骨其韵,乃至那个人的注视与心意——
本就,都是她的。
。
“和亲侍卫擢选,大概在什么时辰?”
一辆华舆自镇北王府府中驶出。顾清澄跟在贺珩身后上了车,淡淡问道。
“先是海选。”
贺珩倚在车窗旁,眼神却始终没离开她,“咱们就在殿内观礼。”
“待海选过了十二个人,加上本世子在内的六人,”他顿了顿,“十八人参加沙盘推演。”
“推演再筛九人,最后才是殿前比试。”
顾清澄眉梢微动:“及笄礼在比试之后?”
贺珩答道:“是啊。”
“总不能让满殿武夫扰了圣听。”
“另外,胜者也有机会立于礼台,护卫公主身侧。。”
“有意思。”
顾清澄再问:“你说高手如云,有哪些人?”
“据我所知啊,除一些京中贵少,不乏一些南靖的高手。”
贺珩补充道:“你知道南靖的战神殿吧。”
“略知一二。”顾清澄点点头,“战神殿之于南靖,犹如第一楼之于北霖。”
“听闻此次,连战神殿的高手都来了。”
顾清澄眉眼稍凝:“他们为何而来?”
贺珩挠头:“比试未曾设限,再说了,这次的赏赐也确实……动人。”
“什么赏赐?”
“陛下亲允。”贺珩笑了笑,“凡不违邦交、不辱伦常者,可得一个御前承诺。”
顾清澄挑眉:“南靖人想从北霖皇帝这儿讨个承诺?”
“听说,是为了昊天王朝的隐秘。”贺珩压低声音,“你还记得那首旧谣么?”
他轻吟:“灭世奇珍引贪嗔,一朝祸起山河分。”
顾清澄心神一动:“和公主有关?”
“我亦不知。”贺珩答道,“南靖立国,不就是为了那劳什子‘神器’‘奇珍’?”
“战神殿,也是为抗衡第一楼而设。”
马车吱呀作响,顾清澄的思绪渐深:“照你这么说,战神殿的人应该一直潜伏在北霖。”
贺珩耸肩:“是啊,咱们第一楼的人不也在南靖来去自如?”
“还有那个七杀……当初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
话到此处,忽觉顾清澄神色微冷,似是出了神。半晌,他转开了话题:
“这身衣裳,你穿很好看。”
话刚出口,他便觉得不妥——
这是贵妾的服制。
他仓皇抬眼,正对上顾清澄清冷的眸子。
“不是,我是说,很少见你不穿黑色……”
“你说的对。”顾清澄低头看着裙摆上的花纹,“是挺好看的。”
这衣裳处处见心思,用料考究却不显张扬,裙裾利落便于行动,广袖也留足了藏剑的余地。他处处都替她想到了。
无懈可击。
她还有什么好挑的呢?
不过数月,为了活着,她已换过太多身份——赵三娘、小七、舒羽,如今,是镇北王府的贵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