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谋来的、唯一能重新光明正大踏入那座宫门的身份。
可哪一个是她自己?
这世上,竟没有一具身份,能容她堂堂正正地活着。她这样的人,被至亲亲手交出去,连活成自己都是奢望。
今天,她要以他人妾室之名,走进去,去见一见那个活在她名字里的人。
她太想知道了。
究竟是怎样的一场个计划,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替另一个人活十五年?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配留下。
……
马车在宫门前缓缓停下。
帘子被挑开一角,日光刺进来,映在她裙边,像是细碎的金线。
顾清澄掀帘下车。衣袂翻飞间,熟悉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她跟在贺珩身后,步履沉缓。
朱红宫墙的阴影投落在地,她走过这些熟悉的砖石,如丈量这段剥夺她姓名的旧史。
这道门,她曾以公主之身十五年日日出入,如今却要低眉敛目、以“妾”之名,再踏进来。
太监低声引路道:“贵人请,公主尚在寝殿,待礼前稍作歇息。”
“往这儿走。”贺珩回头,怕她第一次进宫生怯,想要伸手,触碰她冰凉的指尖。
却被她下意识躲回。
“妾……跟在郎君身后就可以。”
贺珩的桃花眼黯了黯,没说什么,带着她坐下。
她落座在他侧后方,不显眼,也不太偏,恰到好处地融入在人群之中。
“这便是如意公子的美妾?”
大典尚未开始,不知哪家的纨绔凑了过来,几乎把整张脸贴到了贺珩跟前。
“给兄弟瞧瞧!”那人说着,竟抬手欲揭顾清澄的面纱。
手还未碰到人,就被贺珩一把扣住手腕,动作快得几乎是反射。
贺珩冷着脸,声音沉了一个度:“滚。”
那纨绔吃痛,却还想插科打诨:“哎哟,如意公子这是真宝贝啊,不让看也就算了。”
“可大典如此隆重,你带个妾室前来,是不是太偏袒了些?”
贺珩冷眼扫他,未作声,目光却一寸寸落在她脸上。
“别怕。”他凑近对她说,“大典之上,他们不敢造次。”
她低垂了眼帘,姿态显得恭谨顺从。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抬起眼,看着贺珩的衣角,神情不明。
若没有那些横亘的爱恨,他待她,的确算是极好,或可引为知己。
可她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也清楚,那对他意味着什么。
阳城的火、女学的债,他们都装作不知。作恶的不是他,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家世。
可这世道里,谁又真有选择呢?
他没得选,她亦如此。
过了今日,她与贺珩之间,那些并肩而战的瞬间,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
钟鼓三通,宫门大开。
玉阶之前,文武百官依位肃立,宗亲勋贵、四方宾客尽皆到场,万民围观如潮,异国使节也被安置在高台之侧。
苍穹如洗,赤金织纹的大幔自殿檐垂落,于冬风之中猎猎招展,铺天盖地,昭告着四方天家威仪。
三丈礼坛之上,锦衣卫列阵而出。明黄龙袍的帝王在簇拥中缓步登坛。
主位之后,一道珠帘低垂,影影绰绰,看不清面容。
顾清澄从下首抬眸看去,目光落在了帝王身上,很快,又跳到了珠帘之后的影中。
珠帘后的身影端正安稳,举止分毫不差,却越是端正无懈,越像一把刻意雕琢的仿品。
她无需看清,也已知道那人是谁。
“请主位就座——”
掌礼官唱诵声起,钟鸣震彻九霄。百官齐声跪拜,礼仪森严、气象森然,天地间只剩肃穆与威仪。
礼毕,和亲侍卫擢选正式开始。
“每三十人取其一,礼部择才,兵部定品。”掌礼官高声宣读,“身世清白、武艺卓绝者,方可入选。”
号角响起,鼓声震地,三十人一列的武士自武卫营鱼贯而入,矫健身姿跃入校场,激起万民喝彩如雷。
人声鼎沸里,顾清澄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却始终无法聚焦。
江步月呢?
按照礼制,此时他应该同在观礼台,甚至在这之后,要为倾城公主扶簪。
她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了千般猜测,忽地想起了那日他“一日虎符”的交易,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正在她思绪流连之际,贺珩突然凑近:“你看,开打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校场早已分区,每一场内,皆是两两对垒,拳脚交击,杀声震耳。场面如火如荼,喝彩声此起彼伏。
“第一次见这么热闹吧?”贺珩颇为得意,桃花眼微弯。
“快看,丙字场那个,摔得跟王八翻身似的!”
他大笑出声,随后偏过头看她:“怎么样?本世子是不是比他们都俊点儿?”
顾清澄的嘴角微微扯了一下:“……是吧。”
敷衍得过于明显。
贺珩察觉,有些不满地凑近了一分:“你在想什么?”
她低声问:“你有没有发现,质子今天……居然不见了。”
贺珩一怔,笑意顿敛,眼神也沉了一瞬。他想起那日江步月冰冷的警告,但此刻更恼怒的是她的分心。
“他不来正好。”贺珩冷哼一声,随即又扬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你不如多关心关心我——本世子待会可是要上场的。”
顾清澄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抬眸看向场中。
忽然,她的目光在某一角顿住了。
那是癸字场的角落,一个身形颀长的黑衣人正与对手缠斗,动作沉稳,出手狠辣。她看不清面容,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他未用兵器,只以拳脚制敌,招招却直至破绽,不似在搏命,反倒像在练手。
顾清澄眯了眯眼。
奇怪。他的身形、步法……分明不是来自北霖的军中套路。更像是——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神情微变,指尖下意识绷紧。
就在此时,黑衣人似有所觉,侧身避开攻击的同时,忽地抬头,朝观礼台这边望了一眼。
目光穿过万千人潮,隔着那遥远的距离,偏偏与她撞了个正着。
只是短短一瞬,那人便收回目光,转身一记肘击,将对手轰然击倒。
鼓声响起,癸字场胜出。
“这人……”顾清澄无意识地低喃出声。
贺珩侧耳:“什么?”
“这人是什么来路?”
贺珩闻言,去翻那手上的名册,半晌报出一个名字:南靖,闻渊。
“他会进殿试。”顾清澄笃定道,“你最好避开他。”
“为什么?”贺珩追问,却不见她再说一字。
一个时辰后,海选尘埃落定,十二名优胜者脱颖而出。其中五名南靖高手中,赫然有那个神秘的黑衣人——闻渊。
很快,就到了殿试环节。
贺珩看了看她,小声道:“到我上场了。”
“这沙盘推演,你得帮帮我啊。”
顾清澄垂眸浅笑,轻轻颔首,贺珩深深地看了她几眼,算是确认了眼神,这才整衣上前。
该轮沙盘比试,名为“护驾策演”。
校场中央,一座丈余高的白玉沙盘缓缓升起。沙盘方圆数尺,其上山河地形纤毫毕现,就连城池关隘、驿路兵营也都精雕细琢。四周陈列着红蓝令旗、甲胄兵偶与策令符简,供比试者运筹帷幄。
“护驾策演,现在开始!”掌礼官高声宣布,“今日题目:和亲途中遇伏,护送公主突围。”
一炷香为限,比试者需设调兵部署、退路谋划,并口述战略逻辑。
沙盘之外,帝王端坐主位,宗亲百官肃立,高台环列。万民被隔于丈外,却仍人头攒动,皆望向台中,屏息以待。
贺珩站在沙盘前,不知怎地,他自诩读兵书千卷,未料今日竟然脑中一片空白。他看着这山河棋局,额上不自觉渗出冷汗。
片刻挣扎后,他抬头四顾,终是将眼光投向了场外某一处。
观礼席中,顾清澄正静坐。见他朝自己挤眉弄眼,一副求生不得的模样,终是忍不住低叹,指尖轻掐剑诀。
转瞬,她的声音顺着乾坤阵的气脉,直接送入他耳中:“别怕。待会我说,你照做。”
微风轻拂,贺珩耳畔清音入骨,如临大赦,瞬间挺直了背。
但他们未曾察觉,有两道目光正穿透喧嚣,死死锁定了这细微的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