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爹卖了姐姐。
“招娣卖了弟弟。”
第120章 天涯(六) 糊涂吗?不知道。……
周二娘的脸色瞬间惨淡如死灰。
一片死寂后, 黄涛试探地脱口而出
“那……恩公杀了亲爹?”
死寂更甚。
那就是默认,黄涛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坐得更笔直些。
“说说吧。”
秦棋画的头昂得越来越高时,周二娘的头就埋得越来越低, 直到顾清澄冷声打破了死寂, “让你娘说。”
秦棋画刚要张嘴, 就被那个眼神冻住了。
她缩了缩脖子, 听见周二娘微弱的声音响起:“我家原有五个崽儿, 四个姑娘,最后才得了个小子。”
“青青, 莲莲,盼娣, 招娣。”周二娘回忆道,“刚生青青的时候, 当家的待我还算好,等到了莲莲……”
“他也配当家!”秦棋画冷不丁插嘴, 语气满是锋利的恨意,“娘身上那些伤,哪块不是他打的!”
周二娘递给秦棋画一个眼神以示安抚:“他说无子便是无后, 须得生个儿子出来, 不然他这一房,就进不了祠堂。”
秦棋画龇牙一笑:“还好没进去, 祠堂里的都死光了。”
“闭嘴!”周二娘轻叱道,“和贵人说话, 怎这般没轻没重。”
“娘,”秦棋画像小兽般攀上了她的胳膊,“实话嘛,要是他还活着, 哪还有咱娘俩的命。”
“哎。”周二娘眉头紧蹙,终究是歉疚地看了顾清澄一眼,“贵人您也知道,这几年遭了天灾,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家里算上我,拢共七张嘴,哪里揭得开锅。”
“后来、后来他爹说,青青没了。”周二娘肩膀微缩,“说去山上砍柴,被人拐走了。”
“没过几个月,莲莲也没了……那时才觉出,这村里的姑娘一个个见少。”
“村里都传有拐子盯着,家家户户都得藏好姑娘。”周二娘声音轻若蚊蚋,“盼娣,盼娣才十二岁,长得水灵,那天她爹非得让她去邻村送货,说是买肉吃。”
“买个屁肉!”秦棋画猛地抬头,“弟弟生下来后我就没吃过肉!”
周二娘低低叹气。
“可是三姐也被拐走了。”秦棋画梗着嗓子道,“那天我不放心,偷偷跟了过去,看见三姐……被拖上了一辆贵人的马车。”
说到这,她情绪突涨:“那天晚上,弟弟就有肉吃!”
“我跟娘说,娘不信!”她越说越急,“我就盯着爹,跟了他几天,后来——”
周二娘接过话头:“棋画说,当家的同外头贵人串上,要把她也卖了。”
“后来呢?”黄涛一脸严肃,沉声问。
“后来那马车没跑过我,让我逃了。”秦棋画冷笑一声,“我爹见我回来,活像见了鬼!”
“我那病秧子弟弟很快又花光了钱……”
“爹说弟弟不能死,死了香火就没了!无颜见祖宗!”
“屁个祖宗!”秦棋画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为了个弟弟,他连我娘都要卖!”
周二娘想捂住她的嘴,秦棋画一偏头躲开:“不就是弟弟吗?有人买女人,就没人买儿子?!”
顾清澄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我想着,弟弟没了,这家就安宁了。”她一拍大腿,“我还没想好怎么卖了他,老天就开了眼——上个月,打仗了!”
“征兵,他们要男人!”
“他们拿着族谱进了秦家村,”秦棋画笑得眼泪都要出来,“那些进了祠堂的男人们,全在族谱上,一个没跑!”
“结果我娘心软,”秦棋画的笑意淡去,却还是握住了周二娘的手,“把我爹和弟弟藏在地窖里,躲过一劫。”
“到底都是一家人……”周二娘低声喃喃着。
秦棋画冲顾清澄狡黠地眨眨眼:“对啊,都是一家人,我可不能让我娘难做。”
她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知道我为什么穿男装了吗?”
“我扮成我弟,天天在村口晃,就等着官兵来,我好‘自投罗网’,带他们回家抓人!”
……
黄涛总结道:“所以,你弟被抓了,你爹躲在……”
“对!”秦棋画恨声道,“他从茅厕出来,人就疯了,说我们害他断了香火,要打死我跟娘。”
她一边说,一边要扯起周二娘的衣袖,被死死按住:“因为弟弟没了……他说,我再敢跑出这个家一步,他就把我娘打死!”
说到这里已是恨极,带着后怕的微喘。
“所以,就遇到了你的恩公?”顾清澄待她平静后,接道。
“是。”
“那天,我知道是官兵要来的日子。”
“我想跑,打开门被他在门口堵个正着。”
“然后,他就真的抓着我娘的头发,往墙上撞,往死里打……”
最后,秦棋画展颜一笑:
“直到恩公杀了他。”
“棋画……”周二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顾清澄静静地看着她,将一切串联起来:“所以,你之后一直在官道上徘徊,是为了等那辆带走你姐姐的马车?”
“对。”秦棋画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要把她们找回来。”
顾清澄与黄涛交换了一个眼神
“秦家村我秋天来过,”黄涛沉吟道,“那时村子就快空了。如今更是荒无人烟,你那位恩公,来这里做什么?”
谈及此,秦棋画警惕地看了黄涛一眼:“我还没问你们是谁?来这做什么?”
“我们来找人。”顾清澄温声回答,打破了僵持,“一个叫‘舒羽’的姑娘。八月前后,她曾在此借住。
“舒羽”这个名字落下时,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异响。
“谁?!”黄涛猛然起身冲出。
敞开的大门外,天色微亮,晨雾弥漫,空无一人。
屋内,顾清澄的眼底划过一道微光,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顾清澄轻声道:“你的恩公,也是为那拐人的马车而来?”
秦棋画与周二娘一怔。
“你怎么知道?”秦棋画涩声道。
“是他教你认得官道上的马车罢!”黄涛补充。
“是。”秦棋画也不再遮掩,“恩公与我同仇敌忾,我们要抓到那拐卖村里姑娘的恶人!”
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
……
土屋内,顾清澄与秦棋画的你来我往愈来愈密,每一句都如刀锋般轻巧地拆开了层层迷雾。
“你的恩公,自京城来?”
“是。”
土屋外,男人为靠近时不慎发出的异响而惊慌至极,无措地向晨雾深处逃去。
屋内,女子的声音继续清冷响起。
“他来查近些年女子拐卖的案子?”
“是。”
晨雾如针,扎在逃跑的男人脸上,他的呼吸因奔跑而急促,胸口像被刀割般疼痛。
顾清澄继续问:
“他教你辨车马,给你娘养伤,教你如何设局、下药,捉那恶人?”
“是。”秦棋画的回答里带着一丝崇拜,“恩公什么都懂。”
奔逃的男子终于力竭,狼狈地单膝跪在一处颓败的土墙后,身体剧烈地起伏。
“他受了伤?”
“是,他来时便伤了右腿。”
尖锐的刺痛从腿上传来,他浑身一颤,虎牙深深嵌进手背,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
“……他可是穿着红衣?”
“不是。”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少女的憧憬,“但我总觉得,他那样的人,生来就该穿最惹眼的红衣才对。”
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粗布衫的下摆,身体蜷缩成一团,过了许久,才小心地呼吸着,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
“不是吗?那他长什么样?”
“恩公是我见过长得最俊的男子。”秦棋画迷茫道,“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像春天的桃花似的。”
秦棋画想着初见他时的模样:“那天他伤了一条腿,躲到了我们村里来。那时我想,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也会这般命苦吗?”
……
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砸进泥土里。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