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她?
贺珩从来没想过,会在此时、此地,以这副模样遇见她。
在秦棋画家的地窖里,那顶昏黄的灯笼照亮她侧颜的那一刻,他所有的伪装都轰然塌陷。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挣脱地窖的。
可逃出来后,脚步却不受控制地折返,像头被驱逐却仍在领地徘徊的孤狼。
心里像被猫爪挠着,非要亲眼确认她安然无恙才罢休。
他躲在雾里,呼吸紊乱,一遍遍确认:
呼,还好。
她没有受伤。她很好。她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也是,她那么厉害的人,这点把戏怎么骗得过她?
贺珩靠着墙,缓缓坐下,而那颗落回胸腔的心,又开始不合时宜地蠢蠢欲动。
他并非不想见她。
他甚至开始想象,只要自己像往常一样,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再冲她露出那个她熟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招牌笑容,一切尴尬或许都能迎刃而解。
他试着咧了咧嘴,唇角扬起,右边那颗小虎牙便恰到好处地露了出来,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
对,就是这样。
他笑着,靠在墙上,想象着她看到自己时,大概会先愣一愣,然后皱眉,像以前那样调侃他:“你疯了吗?”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的语气。
可笑容才挂了一半,就被喉间一阵生疼生生压住。
不行。
绝对不行。
他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
不合身的粗布衣裳,沾了尘土的裤脚,还有那条跛着的右腿。
这才是他。如今的他。
不是红衣少年,也不是镇北王世子。只是个落荒而逃的跛子,一个连名字都不敢亮出来的罪人。
她看起来过得还行呢。
她没有中毒,身边……还有另一个男人的侍卫。
可他呢?
他现在这副样子,是从何开始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大典那日。
大典那日最后一次见她,被她从高台上推落救下,右腿便受了伤。
而后,因他在大典上的狂妄行径,陛下停了他所有职权,就连父亲也勃然大怒。若非父亲反复求情,他恐怕连命都保不住,最终被圈禁在王府后院,严加看守。
他求遍了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将领们,可赵副将、老李、张伍长……所有人都像不认识他似的,绷紧了脸,一个字也不与他说。
他又追问,平阳女学那场大火,是不是王府的手笔。
赵副将只挑了挑眉,淡淡道:“王爷总是为世子好的。”
一句话,仿佛什么都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直到那一天,他才明白江步月和他说的所有话:
“你并非镇北王府真正的主人。”
“糊涂世子。”
十七年来,事事如意的如意公子,第一次被关在狭小的后院里,日日对着白墙,任由医师一遍遍给他的伤腿上药、换药,浑浑噩噩,不见天日。
糊涂吗?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门外守兵提到“红袖楼的新姑娘”。
他愣住了。
然后,他一拳砸晕给他上药的医师,穿上那人的衣裳,强忍着伤痛,趁夜逃出了那座名为“家”的牢笼。
从那一刻开始,他再也不想做那个糊涂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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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几天工作有点忙。[可怜]
第121章 天涯(七) 操纵棋局的手。
顾清澄和秦棋画聊着, 心下有了推断,但终究未说透,只道是腹中饥饿, 让秦棋画去集上买些吃的。
周二娘也一夜未眠, 回去歇息了。
“七姑娘可要歇一会?”黄涛看着顾清澄有些发白的脸色, 担忧道。
“不用。”她抬头望着屋外的天光, “我问过了, 舒羽的住处就在不远。”
“去看看,不在此耽搁太久了。”
“七姑娘。”黄涛踌躇道, “我听您和秦棋画的意思……”
“她那‘恩公’,是如意公子?”
顾清澄未否认, 只轻轻“嗯”了一声。
“那您……不去寻他?”黄涛小心翼翼地试探。
顾清澄薄唇微抿:“他现在的样子,未必愿让我见到。”
黄涛歪了歪脑袋, 没能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可他想得简单:七姑娘不去寻别的男人,对他家殿下而言, 自然是顶顶的好事。
他黄涛,双手双脚拥护支持。
“那咱们走吧?”
顾清澄点了点头:“就在前头,棋画说那一排茅舍是赁给外来学子的。”
两人走出土屋, 往村中走去。
这次看时, 顾清澄更清晰地发现,这秦家村, 哪是荒凉,分明是……空了。
“你秋天来时, 这里就这样?”她低声问。
黄涛皱眉想了想:“人是不多,可总比现在强得多,那时这排茅舍至少住了三成。”
“舒羽的事,是我一个线人传来的消息。”他顿了顿, “我给他些银子,叫他帮那苦命姑娘备了副薄棺,埋在村里。”
“你没见过她?”
“没见。”黄涛挠头,“这种事,我们亲自出面反倒容易露馅,线人办事更稳妥。”
“那线人呢?”
“后来就断了音讯。”
“葬在这里?”顾清澄问。
“也说不定。”
“找找吧。”顾清澄目光扫过那排茅舍,“死过人的屋子,应是空着,说不定还能留下什么。”
黄涛迟疑着,还是拧着眉毛问:“七姑娘,我有点不明白。”
“嗯?”
“您为何非要为一个不知名的‘舒羽’,如此大费周章?”
顾清澄停下脚步,缓缓回身,眉头微微蹙起。
“怎么了?”
她没有直接回答,却自顾自地陈述着:“黄涛,你突然点醒我了……
“是我想去找舒羽,还是有人想要我去找舒羽?
在黄涛艰难理解的视线里,她迟疑道:
“我突然觉得,有人似乎在我背后,下一盘很大的棋。
“或许舒羽是枚弃子、是诱饵。
“而我,才是那个被诱饵引来的棋子。”
黄涛不明所以,但脱口而出:“有人敢拿您下棋?”
紧接着像是想起什么,忙道:“绝不可能是我家殿下!”
顾清澄却并未接话,而是看着那片静默的村落,缓缓道:
“不是,这盘棋,应该比你想的还大。
“你、我,秦棋画,贺珩、舒羽……甚至连你家殿下,都在这盘棋上。
“好像自始至终,一直有一条线,牵着我走向预设好的地方。”
话音未落,她突然顿住。
一个从未察觉的念头骤然浮现——
过去的那些所谓的“巧合”,或许从来就不是巧合。
记忆浮光掠影般闪过:浊水庭的逃亡是开端,书院的伪装是转折,第一楼的觉醒是节点。
她与江步月在浊水庭的再遇,贺珩与林艳书在书院的现身,包括这秦家村中,棋画的闯入,舒羽的死……
每一个人,都像是被安排在一个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位置,严丝合缝,像精确计算的齿轮,推着她走向既定的方向。
这也包括她即将前往的涪州、边境,还有那两个“知情人”,贺千山与白照夜。
他们都在命定的路标处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