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张伍长的笑容凝固了。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脚底。
“啊啊啊啊啊啊!”
鲜血在阳光下洒出殷红的花,那颗仍带着讥笑表情的头颅,已经滚落在尘土中。
张伍长的眼睛死死地睁大,似乎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阳光下,粗衣跛腿的少年垂眸凝视手中长刀,语气平静:“按照定远军律,不从军令者,煽动哗变者,以下犯上者——”
长刀被他随手扔落在地上,震得伏地的周二娘也不住一颤。
“依令当斩。”
“世子……世子不是在京中!?”“余下的军士终于反应过来,踉跄着后退数步。
贺珩倦懒地抬了抬眼皮:“去问问,你家世子是不是最近伤着腿了。
“正好出来透透气,有什么问题吗?”
他随手拽过一把藤椅坐下,桃花眼斜睨着围观的村民:“看够了吗?”
“没见过杀人?”
“现在不走的,”他指尖轻叩扶手,唇角勾起一抹桀骜的笑意,“待会儿把你们眼珠子都剜出来。”
他明明一身粗布衣裳,此时却迸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上位者威压。
村民们被他这句话震得魂飞魄散,顿时作鸟兽散。
当然,他也瞧见了,逃跑的村民中混着几个趁乱去报信的官兵,他没有阻止,只是桃花眼底的倦怠更浓。
其余的官兵腿一软,齐刷刷跪倒在地:“属下……属下不知是世子殿下在此!属下该死!”
“说吧。谁的命令,让你们在这里横行霸道?赵之安让你来的?”
官兵磕头如捣蒜:“回殿下,是征兵处说秦家村有逃役壮丁,命我等前来……前来补齐名额……”
“补齐名额?”贺珩轻笑一声,“补齐名额,就要逼死人命吗?我爹的脸,都快被你们这群废物丢尽了!”
他不再看地上抖如筛糠的官兵,目光越过人群,却只敢轻轻地描摹着顾清澄投在地上的那片阴影,不敢与她对视。
到底还是让她看见了。
不仅看见了他一身布衣遮不住的狼狈,更看见了他身后镇北王府最不堪的千丝万缕。
多么讽刺。他拼尽全力想要挣脱的,正是此刻救下人命的唯一依仗。
这场他精心策划的逃亡,终究成了一场笑话。
沉默片刻,他冷声下令:
“秦大忤逆本世子,已被我亲手处置,轮不到定远军插手。秦家村的兵役名额已足,你们即刻归营!”
他加重了语气:“再让我看到你们在此生事,军法处置。
“滚!”
“是!是!”
……
众人散去。
贺珩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松懈下来。
他不着痕迹地向她所在的方向偏了偏身子,却固执地维持着背对的姿态。
他在等待。
等王府的人来,等这场避无可避的审判。
抗拒与解脱在心头交织,竟让他分不清哪个更令人窒息。
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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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一小节还有一章就更完啦。
礼拜一我例行休息,所以下一更在周二,这周工作太多,借此机会调整下状态。周末快乐!
第123章 天涯(九) 兵荒马乱。
“去村外, 找黄涛。”
顾清澄从阴影处走来,掠过贺珩的背影,径直来到周二娘跟前, 俯身将人扶起:“带着棋画离开这里, 越远越好。”
她的指尖在周二娘腕间不着痕迹地拂过, 递过一张银票。周二娘浑身一颤, 抬头正对上顾清澄漆黑明亮的眼睛。
“棋画不能没有娘。”她轻声道。
周二娘垂首, 什么都没说,小心地将银票藏在怀中, 复而后退几步,重重地朝两人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在顾清澄催促的目光里, 她拢着衣袖,跌跌撞撞地向村外跑去。
小院中终于只剩下两人。
空气像被冻住, 浓得透不过气。日头从残破的墙头斜照进来,恰好在二人之间投下一道分明的明暗线。
贺珩深陷在藤椅的阴影里, 方才满身的桀骜与戾气已然褪去,再睁眼时,桃花眼里只剩强撑的冷硬。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他身体便也无法控制地僵了一下, 却固执地没有回头。
“你该走了。”
贺珩凝视着她的剪影,最终哑声开口:“我身份已经暴露, 他们很快就会来,此事与你无关。”
他维持着这个姿态, 仿佛不看她就能不牵连她。
他在等,等那脚步声远去,像所有人一样离开他。
他甚至微微侧身,将伤腿更深地藏进阴影里, 好像这样就能掩去满身不堪。
终于,地上那道属于她的影子动了。
紧接着,一声响亮的马哨响起。
远处传来马蹄声,看来王府的人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些。
也好。
这场荒唐的逃亡闹剧,终于要落幕了。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胸口只剩沉重的疲倦。
“啧。”
一声几分戏谑的轻笑将他拉回现实,“世子殿下几时杀人这般利索了?”
贺珩猛地抬眼。
不知何时,顾清澄已蹲在院中那片刺目的血污旁,熟练地收拾着残局,动作干净利落,仿佛早已重复过千百次。
“喂,你这是在做什么?”
贺珩蹙眉,撑着藤椅扶手欲起身,“脏……你别动,我来。”
“小事。”顾清澄轻描淡写,不再掩饰自己的过往,“我做习惯了。”
顾清澄很快处理完毕,走到水缸边,利落地净了手,向他走来时,水珠顺着她纤细却有力的手腕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贺珩凝视着,只觉那盈盈水珠从她泛着水光的指尖坠落,滑入他干涩的视线,最终重重砸在心头,激起一串他从未体会过的的战栗。
她鲜活,耀眼,带着掌控一切的生命力,不该被他拖累在此,收拾残局。
“你……”
贺珩看着她,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被她疑惑着先打断:
“我倒想先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剜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练兵时伤的。”他别开眼,声音冷硬。
顾清澄笑了:“我猜你是又逃了,府里人待你不好?”
“问这些做什么,你若再不走,追兵就来了。”他的桃花眼沉沉盯着她,声音里有几分无法察觉的焦灼,
“大婚的事我听说了,你跟他……”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总之你现在不该露面。
“又何必回过头来管我。”
她对他的异样浑然不觉,只是平静地问:“那你逃出来,原本打算去哪儿?”
他凝视着那水珠,慢慢地干涸、渗入土里,沉默不语。
却听见她清冷的声音:“为了女学的事?”
心头忽地一颤,他似乎没想到,她如此直白地挑明了一切。
也就在这时,隐约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看着她依旧从容冷静的侧颜,他只觉心底那一线蛰伏的焦灼炽热起来,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开她。
他心一横,终于决定逼自己说出最伤人的话:
“怎么?
“你都知道了?”
他硬着头皮说下去:
“那你也该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阳城那时……我骗过你。”
此话落下,顾清澄一愣。
随即淡然一笑,声音有如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