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当你永远都不打算说破。”
日光在她身后,将她的轮廓勾勒成一道锋利的剪影。
她侧过脸看他,一言不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分开之后再难见面,这里四下无人,无论从时机,还是地点上,看起来都是解释一切的最好时机。
贺珩凝视着她的轮廓,似乎也在想该从何处说起。
直到那马蹄声越来越响亮,声声催人,像鼓点般搅乱了他所有思绪。
来不及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自从赵副将他们撕破脸后,那些鹰犬们也不再在他面前掩饰王府的手段。
暴戾,蛮横,毫不讲理,令他本能地想要划开界限。
但现在,他们要来了,她还在这里,他们定然不会放过她。
他贺珩可以逃亡,可以负伤,可以狼狈至此,唯独不能允许因为自己,将她困在险境之中。
他看着她淡漠的、毫不在意的笑容,心底因她为自己停留的一丝柔软,被无法言说的、急躁的戾气抹去。
为什么还不走?
于是,那种要失去她的巨大恐惧,将他所有的情绪都推到了极致,化作了最伤人的决绝:
“我不需要你留在这里,走!”
他压抑着低吼出声,像一头失控的困兽,“以后再说!”
挣扎着,他站起身,用尽全力地推向她,哪怕她从此会彻底厌弃他,他也决意用最恶劣的姿态逼她离开——
“听不见吗?
“本世子命你走!”
然而,他的手腕,却在推开的半途中,被她轻而易举地反手钳住。
那力道不大,却难以抗拒,仓皇间,他被她顺势一带,整个人都跌入了她清冷如寒潭的眼底。
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映着他此刻所有的失控和不安。
亮得他心头狠狠一颤。
“咴——”
嘶鸣声响起的时候,贺珩听见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
还是来了。
他机械地转头,像是等待命运的审判,却突兀地对上一簇飞扬的火红鬃毛——
赤练歪着脑袋,鬃毛在风中飞扬,满眼天真地看着眼前推搡的二人。
原来不是王府的兵马。
……竟是她的赤练。
这一刹那,贺珩高悬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砸落回去。
还好,还好。
可这庆幸尚未成形,便在对上她目光的刹那,再度凝固。
她就这么静静地握着他的手腕,看着他。看着他强装的凶狠,看着他拙劣的演技。
他方才……对她都做了什么?
一瞬间,贺珩如坠冰窟般僵在原地,不敢再想。
“谁说我不走?”
她嘴角泛起淡淡笑意,松开了钳制。
那一刻,他为了逼她离开而苦心堆砌的狠意,“轰”地坍塌了。
同时坍塌的,还有他隐秘地、劝慰着自己的那点甜丝丝的宽慰与自尊。
一股热流绞着寒意自心口窜上耳尖,他狼狈别过脸去,只觉浑身血液在沸腾与凝固间反复地撕扯着,如坠冰火两重天。
原来……
他还以为……
她在意他,她不愿让他一个人。
原来只是,只是在等她的马而已。
她明明在如他所愿地离开了,可他清晰地听见,胸口那刚刚生出的,隐秘的欢喜,无声地碎了。
他自嘲着跌回藤椅,再也不敢看她,正对上赤练探究的眼神。
赤练看见贺珩注视着他,以为又是个被它英姿倾倒的凡人。它刚想扬蹄自得,便被顾清澄一把按住脖颈,只得悻悻垂下脑袋,乖顺地等她上马。
贺珩将自己禁锢在藤椅之中,听着她走向赤练的脚步声,听着她利落上马时衣料摩擦的声响。
一步,两步。
下一刻,听到的就该是马蹄远去的声音。
再见,再见啦。清澄。
他想着,告别的话堵在喉间,却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他艰难地酝酿着离别的刹那,那马蹄声却离开又折回。
“喂。”
他猛地抬头,对上她居高临下的、像在看一个傻子似的眼神。
“你不走吗?”
贺珩愣住了。
“方才不是有话没说完?”
她疑惑地蹙眉,俯身邀他,指尖上还悬着半干的水珠。
贺珩呆呆地望着那只手,像望见一道从天光之上伸来的渡桥,映得他怔怔失神。
心好像被重新泡在温水里,他那点强撑着的强硬和伪装,徒劳地融化了。
她在等他。
“如此大费周章逃出来,”顾清澄朗声道,“难道要乖乖等着被抓回去?”
“我……”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从村口的方向清晰地传来。
“你疯了吗?”
一声清叱将他拉回现实。
“这下是真来了。”顾清澄毫不犹豫地下了结论。
“走!”
还未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不容拒绝地拽住他的胳膊。
鬼使神差地,他已任由她拽上马背,毫无准备地闯入了她的世界。
“小心!”
伤腿的剧痛让贺珩骤然失衡,在顾清澄不及旋身,他即将坠马的刹那,多年骑射的身体本能终于超越了所有迟疑——
他本能地挺身,双臂闪电般环过她的腰,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从背后将她整个裹入怀中,同时一把握紧了缰绳。
下一瞬,他的胸膛已严丝合缝地贴上了她的后背。
赤练不满地喷了个响鼻,却终究没忍心甩落这位不速之客。
“往那边去了!追!”
马蹄飞奔的颠簸间,缰绳是唯一的支点,他们向前奔跑着,在疾驰中与身后的追兵渐行渐远。
耳畔是呼啸的风,脚下是奔腾的大地。村落在身后倒退,熟悉的阴影被风一点点剥离。
待到终于稳住身形时,贺珩才意识到,她已被他紧紧揽入怀中,脊背紧贴着他狂跳的心口,就连他的耳畔……都萦绕着她清浅的呼吸。
这个认知让他心口发慌,心口翻涌的兵荒马乱比身后的追兵更甚。
“清澄……”
马蹄颠簸间,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沙哑得厉害。
他想松手,想说一句“抱歉”,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放,臂膀僵得发麻,喉头发紧,整个人像被困在她的气息里,笨手笨脚,进退失据。
顾清澄显然没料到这般境况,脊背微微僵硬了一刹。她没有回头,只从喉间挤出两个字:
“坐稳。”
贺珩垂下眼睛,努力平复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臂膀抽离了她一寸。
风卷起她的发丝,掠过他发烫的耳际。
身后追兵的马蹄声犹在,赤练却已如离弦之箭,载着二人疯了一般冲出村落。
他在马背上颠簸着,狼狈不堪,沉默无言,却在疾驰的风中第一次感受到久违的、真实的活着。
直到秦家村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身后,贺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是她带他逃的。
他曾以为,自己宁可拖着伤腿浪迹天涯,也不要接受她的怜悯。
可此刻,他却被她一把扯上马背,被她强硬地带离了那个自囚的牢笼。
原来逃离,可以这么简单。
只要她肯向他伸出手,所有黑暗就会在她的指尖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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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又晚了,我们牛马写文是这样的[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