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这身迟早会愈合的伤。
以及,这满室寂寥的清醒。
正思忖间,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侯君,您醒了吗?”是张池派来的侍女,语气小心翼翼。
得到一声沙哑的“进”后,她才端着一盆热水和一碗热粥走了进来。
“侯君,今日是除夕。”侍女将东西放下,低着头道,“厨房备了些红枣桂圆粥,您一天一夜未曾进食,多少用一些吧。”
“好。”
顾清澄温顺地点头,任由侍女将她扶起,却避开了喂食的动作,双手捧着瓷碗,低着头小口地啜饮起来。
“今日是除夕夜,京城要放‘火树银花’,咱们驿馆的南北商客也凑钱摆了宴。”侍女弯起了笑眼,“侯君的卧房位置好,不用下楼便能看到,晚上开宴时,奴婢去给您讨些屠苏酒和彩头可好?”
“又是一年了啊。”顾清澄喝完了最后一口热粥,轻声感叹道。
“不必了。”她将碗递回侍女,眼神随意落在窗侧,“你认得那锦瑟?”
侍女闻言,神情一敛:“奴婢阿芒,和张池都是先生留在望川驿的旧人。”
“那好。”她的神情认真,“周浩在吗?”
“在是在……”阿芒一愣,“侯君此刻问他作甚?”
“辛苦他一下,备船。”顾清澄抬眸望向素白的窗外,“我要渡江。”
“现在?”阿芒的脸色变了,“今日是除夕夜,更何况您的伤……”
“去准备吧。”顾清澄已经撑着床沿起身,语气温和,“趁现在出了日头,还能行船。”
阿芒凝视着她素白中衣下洇开的一抹暗红,刚要伸手去扶,却看见顾清澄咬开了束发的绸带,松松地将肩头青丝束起,仿若无事般起身。
阿芒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取来了墨色大氅。待系好衣带,那个惯常挺拔的身影已立在眼前,唯有苍白的唇色泄露了几分虚弱。
“走罢。”她的声音有些发哑。
“对了侯君。”阿芒忽地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锦瑟旁,从琴底取出一方泛黄的信笺:
“这是先生曾经留给您的,不过他离去得匆忙,许是来不及……”
顾清澄一愣,垂眸打开时,才发现那分明是一阙《锦瑟》。
其上是他熟悉的字迹,墨迹洇开,折痕极深,像是被人反复展开又仓促折起。
窗外的雪光映着她苍白的侧脸,她凝视着信笺,眼底浮现了温软的笑意:“告诉你家先生,我喜欢五十弦的瑟。”
尾音如雪落琴弦:
“但愿来日,能听他亲手抚一曲。”
……
是夜,望川驿里觥筹交错。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火树银花”点亮夜空之时。
而此刻,一队铁骑正踏碎雪色,在欢声笑语的掩护下,逼近望川驿。
第127章 鸾回(三) 我自己的路,就不再牵连各……
“官爷, 除岁安康。”
马蹄踏碎一地夜雪,向着望川的方向疾驰。张池站在望川驿边,才看见为首的竟是个赭衣太监, 身后跟着一小队禁军和一抬软轿, 待一行人停到驿馆门前时, 已是满身的风雪。
“公公这般风雪兼程, 莫非今晨宫门初开就启程了?”
望川渡距京城, 快马加鞭正好一日的脚程。昨日辰时飞骑报信,今日亥时宫使便踏雪而至——
没有半日的耽搁, 竟如七姑娘所言般分毫不差。
“青城侯下榻何处?”
“咱家奉陛下的口谕,特来接侯君入宫守岁。”那太监笑着下马, 在张池的注视下缓步走入驿馆。
见到宫中来人,驿馆堂中诸人都停下了手中觥筹, 小心退至一侧,容那太监执着黄帛圣旨入堂。
张池心中一紧, 小步上前道:“公公赎罪,侯君她……”
“陛下念着青城侯忠勇!”太监提高了声调,满堂诸人噤若寒蝉, “这不, 特意让咱家带着八抬软轿来接人。”
“侯君既是宗亲,自当回宫中团聚守岁。”太监微微侧身, 让出那顶软轿,“岂有除夕夜在外漂泊的道理?”
他轻轻抖开圣旨, 堂中诸人便不住窸窣议论起来:
“果然是真的!”
“昨日那事,千真万确!”
“陛下这是要重赏啊!”
张池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回公公,青城侯她, 她今晨便已渡江,前往封地了!”
“胡言乱语!”太监叱道,“侯君身负重伤,怎能经得起舟船奔波!”
他略微使了个眼风,身后禁军便悄无声息地向客房的方向去了。
“小人不敢妄言。”张池叩首,“侯君临行前再三嘱咐,依当初与陛下之约,她自当即刻赶赴封地,此生不复入京。”
“侯君还说,若误了除夕启程的吉时,待新岁钟鸣仍滞留京畿,便是僭越……
“只得星夜启程,以全臣节,遥叩圣安。
此话一落,便有人轻声道:“怪不得,今晨我看见一气度不凡的女子从驿馆出来,坐船去了。
“我道是何方贵人,原是青城侯。
“涪州清寒,侯君竟舍京师繁华,除夕之夜便启程赴任,真乃纯臣典范!”
未几,几名禁军从驿馆深处复命,在那太监耳畔低声耳语了几句,太监蹙眉,凝视着地上的张池。
“当真走了?”
“小人岂敢欺瞒大人。”张池以额抵地,声线微颤,“侯君此刻,应该已至江心了。”
……
顾清澄倚在周浩那艘官船的雅室里——这也是当初江岚在船上的住处,如今他既已归返南靖,留在北霖的这些布置也便顺理成章地留给了她。
屋内陈设依旧维持着她月前夜探时的模样:案头夜明珠温润生辉,映出满桌凌乱的纸条,那些沾染着血与烟的潦草的字迹,终于在她眼前渐次拼合,拼凑出那时江岚深藏的全部心思。
原来这千里京华至雪域边关,处处皆是那人不可言说的相思。
“侯君。”阿芒端着药碗上来,“您现在可好些?”
顾清澄点点头,任由阿芒给她上药,目光却仍落在桌上的纸条之上:“你们与先生往日便是这般联系的?”
阿芒答道:“回侯君,北霖境内,我们有三条飞鸽信路。”
“一线通京畿,是黄涛大哥统筹。
二线走水路,由望川之上的周浩负责。
三线,便是边境,贯通的是京城至边境雪原各处的暗桩。
姑娘您见过的张池,秦酒,还有奴婢,都是这三线的线人。”
顾清澄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轻声道:“对不住,我走得匆忙,反倒连累了你和周浩不能与家人守岁了。”
阿芒抬起眼睛,微笑道:“侯君言重了。我们这些人,本就无家可归,全赖主子收留,才得以活至今日。
“您是主子的心上人,自然也是我们的主子。”
这话说得直白,顾清澄神情一僵:“这话……是谁告诉你们的?”
阿芒眉眼弯弯:“侯君可某要小瞧了我们三线的本事。”
屋中空气微滞,顾清澄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是南靖人?”
“奴婢与张池祖上都是南靖的。”
“那为何不随你们主子回去?”
阿芒想了想:“祖母说过,几百年前,南靖与北霖本是一家人。”
她将药碗收回案上:“在北霖住得久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顾清澄随意问道:“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十五年前那场大战时,两国边境逃过来不少人,奴婢就是那时候跟着祖母逃到北霖的。”她眼神黯了黯,“如今战事又起,不知又要添多少孤儿寡母。”
“侯君,您见过宫中的贵人,能不能告诉阿芒,那昊天‘止戈’的古训,如今在北霖还作数吗?”
顾清澄沉吟了片刻,没说话,只是素手轻抬,让阿芒扶自己出去。
甲板之上,迎面吹来冰冷江风,望川两岸的村落覆着一层厚重冰雪,阿芒转过身子,替顾清澄将大麾系好。
就在这时,江边的村落里传来了响亮、零星的爆竹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
素白、荒凉的茫茫村落之上,炸开了如小花一般的烟火,虽不如京城“火树银花”般璀璨夺目,却偏让这看似凄清的江畔迸发出如野火般的生机来。
“侯君!”阿芒眼中映着那零星的火光,在隐约传来的“噼啪”声中雀跃道,“新岁快乐!”
千里之外的南靖边城,江岚一袭白衣胜雪,独坐在空荡的小酒馆之上。
耳畔是天涯之下同一时间响起的爆竹声,他举杯向北霖的方向遥敬:
“小七,岁岁平安。”
。
足足过了一天一夜,顾清澄才在距离涪州百里外的官渡下船。
“侯君,您的伤还……”
“你还有更要紧的事。”顾清澄轻声打断她,“黄涛既已离去,回去之后,将京畿的那条信路撤去吧。”
“张池、周浩,还有你。”她指尖轻点,“尽快离开北霖,莫要留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