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的意思是……”阿芒惊讶着抬眸。
“能连夜逃离京畿、快速造势,我在陛下面前展露的,已经远超他的预期。”顾清澄凝望远处落日,“他不难想到,我借用的是你家主子的势力。”
“而黄涛过去在明处走动,接触了谁,联络了谁,一查便知。
“尤其是望川渡。”她顿了顿,“就连我,在那里也不止一次露面了。”
阿芒神色一凛,郑重点头:“那三线呢?可要奴婢安排人接应您?”
顾清澄安静道:“无妨,三线既分布在边陲,眼下更要紧的,是在战火中保全性命。
“我自己的路,就不必再牵连各位了。”
最后一缕残阳沉入江底,渡口的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你在甲板上问的那个问题。
“‘止戈’的古训,在我这里,从来都作数。”
临别前,阿芒最后看了一眼那道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抿了抿唇,最终唤了她一声“姑娘”:
“姑娘!千山万水——
“请务必珍重!”
……
阿芒离去后,顾清澄终于彻底回到了一个人。
她没有选择上次那个阳城边的渡口,反而在毗邻着涪州的陵州渝城落了脚。
渝城的渡口反倒比涪州更热闹几分,即便是新岁头几天,来往大小客商依旧络绎不绝。这里虽非兵家必争之地,却是商路要冲,香料、丝绸,都经由此地运往边境。
“姑娘要住多久?”
“看情况。”渝城临江的客栈里,顾清澄推过一码银钱,不动声色问道,“附近可有医馆?”
循着掌柜的指引,顾清澄往医馆的方向去抓药,一路上听见的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地讲着:
“要说那青城侯的就藩之路,可谓是一波三折!——
“她于大典上压南靖,认宗亲,本是举世无双的人物,竟遭那南靖贼子暗算!”
“如何所害!”
“您道那青城侯何等人物?身长八尺声如雷,拳能开山力拔岳!却险些折在那望川之上……”
“而后呢!快说!”
“好个青城侯!一拳开山退千军,夜奔千里献虎符!
“女子也这般生猛?”
“您是不知,那青城侯是夜叉转世,罗刹投胎!腰比磨盘粗,胳膊赛房梁,一巴掌能拍死头牛!
“寻常汉子见了,腿肚子都转筋!”
“啊呀!
“……这般凶悍,谁敢娶回家去!”
虚弱得要被一股妖风吹倒的顾清澄,默默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江岚留下的三条信路上的线人异常可靠,短短数日,消息便传遍了西南,或许在细节上出了些差错,不过……也无伤大雅,有了这“赫赫威名”傍身,她在西南行走,起码能多几分踏实。
说来可笑,她大概是北霖开国以来最落魄的侯君。旁人赴封地就藩,无不是随行班底森严、护卫甲胄开道,车马仪仗绵延数里,端的是煊赫威风。
而她,只有怀中一份威逼来的开府建制文书,一匹赤练马,孑然一身,这分明是逃亡的囚徒,哪里像是去执掌一州权柄的诸侯?
更糟的是,她如今身负重伤,全无自保之力,正是顾明泽将她“请”回皇宫的最好时机,所以她才要在渝城稍作停留——算算日子,宫中派来的人马怕也快到涪州地界了。
不过,纵使她落魄至此,皇帝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但只要没拿到实证,她终究是是陛下在万民面前亲封的青城侯。
空头侯君也是侯君,按照祖制,涪州当地的官员必须备齐全副仪仗,出城十里跪迎。
顾清澄看着怀里取回的药包,唇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冷笑。
跪迎?
涪州偏远贫瘠,正是地头蛇盘踞的虎狼之地。
谁会当真跪迎她这个空架子侯爵?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闷头往客栈方向走去,全然未觉身后有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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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努力,下一更应该是12点……
第128章 鸾回(四) 所谓的青城侯,不过如此。……
直到夜里, 顾清澄下楼随意觅些吃食时,才终于看到了那双在暗处闪着亮光的眼睛。
“谁?”
她站在客栈墙角的夹缝边,下一刻, 从角落里撞出一个, 脏兮兮的, 小兽般一样的小人。
肢体本能快于反应, 她素手一翻, 已然扼住了扑来之人咽喉。
“顾……”那小人儿长手长脚地扑腾着,挣扎着挤出一句, “是我,我饿。”
鸡窝头下, 是熟悉的脸。
顾清澄忍住伤口绷开的疼痛,皱眉松手:“秦棋画?
“你娘呢?”
问及此, 秦棋画的身子一颤,重新缩回了阴影里:
“没了。”
声音破碎而沙哑, “为了几个饼子……没了。”
“就我一个人了。”
她呜咽着,没有多余的细节,但那“几个饼子”却比任何故事都更沉重。
原来周二娘祖籍在渝城, 带着女儿回乡时却发现祖屋早已荒废, 折返时碰上了流民……
秦棋画的叙述戛然而止,顾清澄也不忍追问。乱世之中, 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她想起周二娘谈及女儿时,那双总是闪着坚毅光芒的眼睛。
“我猜……”秦棋画突然抬头, 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您就是那位青城侯?后来听说,黄大哥……”
顾清澄眼中寒光乍现。
“我没见过他!”小姑娘忽地福至心灵,急声道, “什么都不知道!”
不等追问,她已展现出超乎年龄的机敏。
小姑娘突然跪倒在地,把头磕得砰砰响:“顾姐姐,您买下我吧!
“我跑得跟赤练马一样快,还能扮作男孩使唤……”
每一声叩首都闷响在寂静的夜里:“只求给娘亲……一口薄棺,换我一碗饱饭!”
顾清澄沉默不语。
京畿与边陲隔着不止一条江,直到踏进这片土地,才知所谓的战乱,是怎样公平地落在每个人身上。
终于,她伸手,握住了那只冰凉的小手。
。
在渝城客栈休养的这几日,顾清澄的伤势渐渐有了好转。
秦棋画显然非常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差事,每日煎药换药、端茶送饭,样样都抢在前头,小姑娘手脚麻利地很,连顾清澄想自己倒杯水,都被她眼疾手快地拦下。
直到这日清晨,顾清澄才得以亲自下楼用些清粥小菜——秦棋画天未亮便出了门,披着件单薄的旧衣,怀里紧紧抱着用粗布包好的香烛纸钱。
今日是周二娘的头七,那孩子终于能亲手为娘亲垒一座坟了。
天空飘着细雨,顾清澄坐在粥铺里,耳畔传来渝城特有的乡音:
“青城侯怎的还没去封地?”
“谁知道啊……可大的架子。”
渝城距离涪州的州府临川不算太远,时常能听到过往旅人谈及风土与时事:
“听说陛下派了春公公在临川侯了多日。
“当真?”
……
“千真万确,顾姐姐,我听得真真的。”夜里,秦棋画匆匆回来,和顾清澄说着今日的见闻,“他们说,春公公是陛下身边最得宠的内侍,是特意来为侯君撑场面的。”
顾清澄眼睫一垂,心思浮沉了些许。
“他们还说,涪州那些官老爷们这几日连家都不敢回,整日整夜穿戴整齐地在府间候着。就连那十里跪迎的排场,都操练了许多遍呢!”
“最厉害的是,听说春公公不仅从京城运来了整整三条船的赏赐,还在当地亲自为侯君挑选了十几名幕僚……”
秦棋画眉飞色舞地说着,“顾姐姐,咱不怕单枪匹马地去了!陛下这般厚待,您到了涪州定能大展宏图!”
顾清澄一边听,一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床沿。
“说完了?”
她似是因养伤亏了气血,眉宇间有浓郁的倦怠。
“啊……是啊。”秦棋画呆呆地点头。
顾清澄向床头虚弹一指,一道剑气将灯吹灭:“睡吧,乏了。”
“咱们什么时候动身?”黑暗中,秦棋画怯生生地问。
“不急。”
这几日,关于青城侯摆架子的闲言碎语甚嚣尘上,秦棋画心中着急,却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而顾清澄却恍若未闻,愣是带着秦棋画在渝城吃喝玩乐,从羊肉汤饼吃到卤煮烤串,吃得小丫头不知天地为何物,愣是胖了一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