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涛被丢出宫墙之时,后背已然泛出冷汗。
那战神殿的人实在是奇怪,分明他们什么都没说,但黄涛却明显地察觉到,这些人对他们的宗主,看似尊敬,实则却如监视一般,令他不由得心惊。
而他这次冒险前来,为的却是七姑娘之事。
殿下素来聪敏,想必能听出他口中那“野花”,便是留在北境的七姑娘——他不敢让旁人知晓殿下与北霖的青城侯有所关联,更不愿让七姑娘暴露在战神殿的视野里。
而若非茂县大火一事,他本打算听从七姑娘的嘱咐——她能处理好的事,就不让殿下忧心。
那些她一个人扛下的过往,他原本不欲草率地宣之于口。
可这次……
他临走时慌乱塞进殿下的纸条上,清清楚楚地写了原由:
七姑娘失踪了。
十日前,涪州茂县爆发了一场剧烈的山火,听说烧死了大量的官兵与百姓。
这原是天灾,可不知道怎地,有人慢慢开始传言,在茂县见到过青城侯。
待涪州州府寻至青城侯府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府中连个看门的老仆都不曾留下。
于是,流言便如野火般蔓延开来,都说青城侯是因剿匪去茂县请兵遭拒,怀恨在心,竟丧心病狂地纵火烧山,致使生灵涂炭。
一时间,涪州百姓对青城侯的怨愤达到了顶峰,街头巷尾尽是咒骂之声。
而那位处在风口浪尖的青城侯,却似人间蒸发了般杳无踪迹,既无人得见,亦无只字片语的辩解,只留下整个涪州的怒火无处安放。
直到这消息传到了黄涛的手中。
他暗中问遍了留在北霖的暗线,除了宋洛,竟无一人再与七姑娘有过联系。
这时候,他知道他不能再等了。
他不能,亲手再让殿下错过她。
远处宫人的脚步声渐近,黄涛一个激灵,抓起太监衣袍仓皇系上,朝着出宫的方向疾步而去。
……
是夜。
琉璃花房的灯影灭了,承华殿内一片岑寂。
人人都道四殿下清贵,不喜丝竹乱耳,亦不喜宝物珍馐,偌大承华殿中,无几人侍奉,唯有一室花木,皆由殿下亲手侍弄,不容旁人染指。
夜风穿庭而过。
与往常一样,江岚倚在桌案前,独自品茗,看花。
红绡静静站在一边,小腿已经站得酸疼,这样的日子已经重复了许多日,今日也无甚异常。
唯有真正懂花之人方能察觉。
那枝被剪落的迎春,仍孤零零地躺在石阶上。
月光透过琉璃瓦照着它,半朵花瓣垂落在冰冷的砖缝中,如刻意搁置的心事。
“红绡,今日是几日了?”
江岚看着那迎春花,平静道。
“回殿下,二十一。”
“老五的那个战俘交接,是什么日子?”
红绡低头思索:“回殿下,定在二月二十八,还有七日。”
江岚思忖道:“七日,足够走一趟了。”
红绡错愕抬眸:“殿下,五殿下不会答应的,陛下也未必会允。”
见江岚执意起身,红绡急匆匆跑到他面前,跪下行礼:“在册封太子之前,殿下不宜多生事端。”
江岚垂眸,目光落在被她慌乱碾碎的花瓣上,淡淡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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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本来我是周一不更的,我改一下,明天周日我不更,周一照常更,俺不中了,忙不过来,哭。
第137章 同谋(二) 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认。……
自那场山火起后, 便无人踏足茂县那片焦山。
昔日郁郁葱葱的山林,如今只剩焦土。有人传言,那场无故燃起的山火吞噬了所有生灵, 乃是大凶之兆。
而若是有心之人走入那片焦山, 方能发现, 悬崖峭壁之下, 有一枯枝掩盖的山石。
山石的后方, 竟是一处洞穴。那洞口被山石遮得严实,却在满目荒芜中, 悄然探出几簇初绿的新叶,宛如冬日将尽的暗号。
洞穴深处, 坐着一位女人。女人肤白貌美,将近四十的年纪, 素衣乌发,周身流转着神性的光辉。
而她身后的石床之上, 躺着一个黑衣少女,少女双目紧闭,身上的衣衫已经破旧, 显然是经过了山火的摧残。可那清冷面容上却未沾染半分尘泥, 似是被人精心擦拭过。
女人垂首,凝视着沉睡的少女,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额前的碎发,仔细流连, 不肯离去。
洞口倚着一个黑袍男子,背后背着一把镰刀,双臂抱胸,口中叼着片枝叶, 见女人久久不动,才随口提醒:“阿念,差不多该走了。
“她快醒了。”
舒念抚着碎发的指尖微微一滞,终是收回了触碰,低低叹息一声,抚了抚衣袂起身。
“你这女儿不简单。”男人瞥了一眼床上的少女,似笑非笑,“明知道要炸山,还敢一个人往回闯,确实有几分像你。”
舒念蹙眉应道:“她身上的伤,比我上一次见她时,添了不少。”
“心疼了?”男人含着笑意挑眉,“那不如等她醒,你们母女正好相认。”
舒念冷冷地斜睨一眼,男人顿时噤声。
“怎么样?”等到舒念戴上帽兜,走到他前面,男人才低声问道,“她可好了些?”
舒念拢了拢帽兜,将面容藏得更深些:“她修炼得不差,七杀剑意一直在压制她体内的昊天之力。”
“只是……”
男人眉头一皱:“你是说,她仍可能被神力反噬,化作法相?”
舒念点点头:“不可让第一楼知晓,他们认下的那个舒羽,便是如今的青城侯。”
她顿了顿,“更不能让他们知道,她有两套经脉。”
男人反手握住背后的镰刀,刀柄抵在胸前,他侧目凝视舒念,喉结微动:“阿念……
“二十年了,你隐姓埋名,连女儿近在咫尺都不敢相认……
“这般代价,当真值得吗?”
舒念笑了,垂首时指尖泛起熟悉的金光:“吾乃昊天之法相。”
男人心神一震,再看舒念时,那金光已浸透她整个眼眸,恍若神祇降世:“光复昊天,只问对错,不问值得。”
他匆忙垂首,确认了腰畔的那个瓷瓶还在,沉声道:
“……谛听明白。”
……
洞中静极。
昏沉的气息中,一点微光缓缓晃动,仿佛从极深的水底升起,穿透重重幽暗,映出少女眉心的一点轻颤。
顾清澄仍被困在梦中。
天地翻覆,她又看见了火。
那火在她耳边轰鸣,在她脚下蔓延,在她的骨髓之中炸开,每一处烧灼都像是要把她撕碎……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大山崩塌时跌落,却恍惚间又到了那年的摇光殿中。
那是她深藏多年的梦魇。
她惊惶、惧怕,急促地呼吸着,退无可退。
直到——
火光中出现一只素白的手,极其温柔地替她拂去额前的发。
那触感带着难以言喻的安定之力,动作克制而小心,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一股清泉般的温润流入眉心,将她梦中积聚的惊惧一寸寸熄灭。
她想抬头看看那人,可眼皮像是被压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那叹息仿佛隔着万重山水,从遥远的过去飘来,落在她心头。
“母妃……”
顾清澄无意识地去抓那片将要散去的衣袖,“别走。”
下一瞬,梦境骤然塌陷。
她倏然睁开眼。
眼前是彻底的寂静,四下幽暗,只有湿润的石壁与沉沉冷意,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却是冰凉而坚硬的石床。
她抬起头,看见洞口几片葱茏的枝叶。记忆却回到了矿山炸裂之时,她为了躲避强烈的气浪,纵身跳入了万千草木之中。而如今醒来,却发现自己被妥善安置,连身上的伤都处理得细致妥帖,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更令她心生异样的是,这次醒来后,竟没有往日重伤后的沉重滞涩,反倒浑身轻盈,经脉舒畅,气息流转之间,似有一股细微的暖意在体内缓缓游走。
那种感觉陌生,却无比真实,好像在她昏迷的这段时光里,有人耐心而精细照料过她一般——
她心中蓦地一惊,伸手向怀中探去。
直到再度确认,那关乎三百二十七条人命的油纸包还在怀中,她的心才重新落回胸腔。
也是。
想必又是噩梦作祟。
这深山野岭之中,怎会有人如母亲般温柔照料她?
更何况,她的母亲……早已永远地留在了她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