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说着,觉得她握住的那只手又凉了几分。
“越女妹妹这是被吓病了么?”柳枝扭回眼睛,疑惑道,“可要回去瞧瞧大夫?”
顾清澄摇摇头,让声音显得平静:“我没事,只是听姐姐这般说,觉得四殿下当真……可怜得紧。”
柳枝脸上微红,不知想起了什么:“除了目不能视,殿下待人接物都很温柔。”
她说的话愈发含糊不清,像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渗进顾清澄心底最后温热的裂缝。
顾清澄别过脸去,不再去看那紧闭的营帐。
夜风拂动她鬓边的发丝,在苍白的脸颊边轻轻晃动,将最后一丝侥幸也轻轻摇碎了。
“怎么?”柳枝察觉了她的异常,娇笑道,“越女妹妹这般关心,莫非也想去伺候四殿下?”
顾清澄垂下眼睫,再抬眼时,眼里再无波澜,“没有,只是好奇罢了。”
一路沉默。
两人相伴走回帐前,柳枝与她分别时又劝道:“越女妹妹不妨试试,虽然他眼睛看不见,可那双手……”
“柳枝姐姐,我乏了。”
顾清澄语气平淡,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独自回到了帐中。
帐帘垂落的瞬间,风雪与旖旎的低语都被隔绝在外。
昏暗的帐内,顾清澄立在原地,指尖微颤,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崩塌。
那是一只无形的手。
轻轻一拨,便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雪崩。
……
第二日。
顾清澄随着千缕去营外吃早饭。
昨夜她几度惊醒,柳枝那些暧昧的只言片语始终在耳畔徘徊,她明知不该深究,却仍反复咀嚼,以至清晨神思恍惚。
后来她才想,自己竟当真在意到荒唐,竟因为旁人的只言片语便乱了心智。
可若真要放下……总该亲眼确认。
“越女姐姐!”
思绪尚未收束,千缕忽然兴奋地拉了拉她的手,“你看,我说的那位公子,今日也在呢!”
顾清澄仓促抬眼——
清晨的天光清冷,炊烟未散,风里裹着米汤的味道,营外空地上稀稀落落地坐着些人。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了某个方向。
可终究,还是落在了那里。
一袭雪白的身影,静静坐在帐前。
他身形修长,肩背笔直,一身白衣并不合身,却将轮廓勾勒得清隽,周围的人嬉笑喧闹,唯独他与热闹的晨光格格不入。
面前的白瓷碗尚且未动,他身边无人侍奉,只是静静地坐着,眉目沉静。
晨光落下,在他眼前堆叠成一层极淡的雾气。
顾清澄第一次想要逃。
可千缕的力道忽然极大,兴冲冲地拉着她往前挤:“姐姐可要瞧个仔细,看我有没有骗你!”
顾清澄的脚步愈发僵硬,扭头想要离开。
——就在此时,那白衣公子似有所感,微微地朝她的方向偏过头。
他目光空落,却像是能穿透晨雾将她看透。
顾清澄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失焦的、熟悉的眼睛。
那一刹那,她的胸腔仿佛被人猛地按住,几近窒息。
——是他。
她的江岚啊……
她从未想过,在此时,此地,此种情状,见到他。
千缕还在耳畔叽叽喳喳:“姐姐你瞧,就是他说的没错吧?虽不言不语,可他坐在那里,比旁人都要好看。”
顾清澄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心中千万种思绪在叫嚣,他为何会在此?为何要深陷这龙潭虎穴?
又为何,会双目失明?
他怎会那样孤零零地坐着,无人问津。
那双本该映照山河的眼睛,如今沉寂如井水,无声无息。
她看着他,看得心口生疼。
就在这时,一道娇软的笑声从旁掠来,生生截断她的思绪:
“殿下,粥不烫了,可用些么?”
只见柳枝盈盈走近,极自然地将那瓷碗端起,仿佛与他十分熟稔。
“外头风凉,奴婢扶您回去用些?”
白衣公子神色未改,顺从地接过瓷碗。
他好像不是第一天被她服侍,那般温驯的模样落在顾清澄眼里,让她觉得十分陌生。
柳枝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巧笑间发丝拂过他的肩头。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寻常得理所当然。
这很正常,四殿下身边,总归要有个女人服侍的。
顾清澄的视线不知何时模糊了。
如果说昨日听见的柳枝所言尚可自欺为假,那眼前这一幕幕,却是再真不过了。
他并不知道她在。
所以,这便是她不在的日子里,他习惯了的模样吗?
她想着用乾坤阵传音问问他,再抬眸,却看见柳枝已引着他起身离开了。
于是,那只刚刚掐起剑诀的手,直直地垂落在身边。
不必问了。
一股说不清的凉意,自心底漫上来。
那不是妒意,更不是心疼。
她看见的,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她看见的,是那个曾与她约定好并肩而行的江岚,不知何时,已与其他人再无分别了。
那双曾经搅弄风云的手,如今捧着的,是一碗敌人施舍的粥,又或许……给过柳枝昨夜口中的,帐中温柔。
他或许因为种种原因看不见,可缘何又要让她看见?
犹自愣怔神间,千缕却在一旁喃喃着:“柳枝姐姐好福气,四殿下待她与众不同呢。”
与众不同?
顾清澄却明白,那一刻,她的江岚,泯然众人了。
“哎呀,越女姐姐,你去哪儿?”千缕再回头时,发现顾清澄的身影早已不见。
顾清澄再也没有回头。
那一瞬间,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那雪白的身影一眼。
帐外风起,晨雾被吹得四散。
顾清澄低垂着头,将所有的表情都藏进阴影里,生怕被人看见此刻的失态。
昨夜,她曾用理智,为自己铸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墙,她宁愿信他。
可今天,他只用了一个女人、一碗粥,便让这座城墙,连同里面的她,都一起轰然倒塌。
于是,那些在夜里反复被压抑、否认的念头,此刻全都成了尖刀。
所有假设尽数推翻,所有侥幸一一覆灭。
那些冷硬的怀疑,最终生出了锋利的棱角,刺穿了她自己。
。
顾清澄不知自己是如何捱过的这一天。
从前她独行如狼,旁人欺她三分,她便要十倍讨还,哪怕是面对顾明泽的背叛,她也生生地扛了过来。
可她未曾想过,会在江岚这里再尝一次。
她为他生出了软肋,他却偏看准了那软肋插刀。
让她猝不及防,让她方寸大乱。
更不堪的是,此刻她深陷龙潭虎穴,连当面质问的机会都没有。
她的世界从来漆黑一片,唯有他给过她一线天光。
涪州一路来边境的恶言恶语都没能击垮她,她原以为只要撑过这一局,便能绝地翻盘。
直到今日。
属于她的光熄灭了。
她忽然生出无端的绝望。
这世间最痛的,不是敌人的刀剑,却是并肩之人的低头。
冬日将尽了,她却觉得,自己或许要永远留在这个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