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目睹了自己无能的“苦衷”。
是,他双目将废,被敌人监视,曲意逢迎,该是苦衷。可与她一个人孤身上阵,千里赴约相比,这些痛算得了什么?
他有什么资格与她说苦衷?
他明知道她是为他而来,却还让她以这卑贱的身份受辱,明知道她有着一颗爱护他的、滚烫的真心,却逼她亲眼见他低到尘埃的模样。
他明知她被背叛过,被伤害过,却还是用自己的无能撕开她的创伤,逼迫她去承受本不该承受的压力与试探。
她是那样一个习惯将自己牺牲殆尽的人。
能在此刻出现在他身侧,化着不合时宜的妆容,以卑微歌女的身份陪他饮宴,便已是为他倾尽了心血与勇气。
可他呢?
他非但不敢认她。
竟连她温热的心也握不住!
江岚……有什么用!
今夜他流连于她腕间时,分明不是在窥探她的脉搏。
他早就认出了她。
真正让他放不下的,是那衣袖遮掩下,一道道新添的伤痕。
无声,隐忍,却生生地刺痛了他。
那不止是她伤过的血肉,更是她独自承受过的一切——
在风霜刀剑里留下的伤疤与烙痕,在千夫所指下的孤冷与痛楚。
他的心像被千万根钢针扎透,鲜血淋漓,将她的隐忍,自己的无能赤裸地摊开。
一桩桩、一件件。
这么久了,他竟都不知道。
江岚指尖微颤,终究只是摸索着,将衾被轻轻替她拉好,掖紧。
他不敢再碰她,只让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让疼痛让他一遍遍地清醒。
黑暗吞噬了视线,点燃了他胸腔里最炽烈的执念。
快一些,还要再快一些。
快到她不必为自己辗转奔波,快到能将所有伤害隔绝在外。
他再也不要让“力有不逮”、“情非得已”,成为阻拦在他与她之间的借口。
懦夫才甘愿天各一方,遥相守候。
她流过的血,他要一笔一笔为她讨还,她受过的辱,他要教天下为她低头。
哪怕此身将陨,也要换她岁岁无忧。
她是他唯一的理由。
爱是读懂她最不堪的生存逻辑,却坚定地成为她最虔诚的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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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改了下章节名,该到转折了。
周末我不更了,最近写得头疼,补一下工作,周一开始更刺杀的节点。
第142章 拥雪(一) 七步之遥。
二月二十八, 南靖五皇子江钦白率一队轻骑,设宴于三途峡。
“宗主。”
翌日,柳枝在众人的注视下扭进了营帐, 她瞥了一眼低头出去的顾清澄, 终究是忍不住问道, “这越女于您而言, 有何不同吗?”
江岚依旧安静地坐在榻边, 指尖无意识抚摸着她的余温,语气凉薄:“朱雀使很在意?”
这柳枝便是战神殿的朱雀使。此番江岚的行动提前, 本就悖逆了战神殿四长使中玄武、白虎二使按兵不动的意愿,全凭激进的朱雀使暗中周旋, 青龙使外围接应,方布下的这一盘杀局。
“青龙使下手从无轻重, ”朱雀使眼波流转,“宗主孤身涉险已是不易, 却屡次要属下护那越女周全。今夜行动在即,总要讨个准话,也好……决断她的去留。”
江岚朝着声音的方向, 空洞的眼睛流露出凝视的神态:“越女之名, 甚合吾意,可朱雀使若是喜欢, 拿去便是。”
朱雀使看着他,眼底终于露出一丝释然:“有宗主这句话, 属下便安心了。今夜之事,定当万无一失。”
说完,朱雀使唇角勾起笑意,俯身道:“可要柳枝服侍殿下起身?”
“出去候着。”江岚垂眼, 任由她指尖悬在半空。
朱雀使也不恼,笑吟吟退出帐外,不多时便传来她与守卫的调笑:
“柳枝姐姐可是争来了正房的位置?”
“嘘——”她声音带着蜜糖般的黏腻,“殿下呀,最是疼我……”
江岚听着,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熟练地在黑暗中披上外袍,离开时抚摸过床头空了的一处,若有所思。
。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营帐外的声音嘈杂了些。
千缕撩开帘子探了探头:“越女姐姐,那些都是战俘吗?”
顾清澄抬眼,见千缕将帘子撩得更开,看见了几个领头的官兵牵着两根铁链,铁链上串满了手铐、脚铐,铐着十余个衣衫褴褛的、佝偻的人。
寒风呼啸里,铁链交击的声音铮然作响,竟生出几分寂寥肃杀之意。
“好可怜呀……”千缕喃喃着,竟忘记了将那举着帘子的手放下。
就在这时,那一排战俘之中,有几个男人蓦然抬眼,死死地向营帐的方向看来,那眼光刚起,千缕便听见身后顾清澄一声清叱:“放下!”
千缕一惊,厚重的帘子“唰”地落下了,震得她踉跄后退两步。
“越女姐姐,”她呆立原地,惶然回首,却见顾清澄面色如霜,“有什么不对吗。”
顾清澄摇摇头,轻声道:“你要离那些人远些。”
千缕不明所以,但依旧点点头,抱着琵琶坐在了她身边。
“晚上就是宴会了,”她思索着,“姐姐,我们还是唱阳关三叠吗……啊?”
千缕正歪着头说着,忽地被一束银光晃了眼,待她凝神细看时,发现素来平静、坐在对面的越女,手中竟握着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
“这!”
千缕吓得要跳起来的时候,被顾清澄一手按了回去。
下一瞬,她的掌心被强行摊开,那柄匕首竟被塞入手中!
“这……这是何物!”千缕惊慌失措,握着那匕首不敢动作。
“昨日从四殿下房中顺来的。”顾清澄没看她,自顾自道,“他目不能视,我便借了些防身之物。”
“防身?”千缕哆哆嗦嗦地用裙裾掩住寒光,那匕首在她手中摇摇欲坠,险些拿不稳,“防什么身?”
顾清澄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教她将匕首藏进琵琶之中:“看见刚才那些战俘了吗?”
千缕怔怔点头。
“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顾清澄煞有其事道,“你这般娇小可人,若被他们盯上……”
话未说完,却已让千缕打了个寒颤。
“可……可五殿下不会护着我们吗?”千缕说着,语气里有着少女的娇憨。
她才十六岁,教坊嬷嬷说她身量未足,舞姿生涩,唯有一手琵琶堪堪入耳,这回她还是给了嬷嬷好些贴身银子,才幸运入选的呢!
怎的转眼间,就要她持刀防身了?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那隐入琵琶的匕首,想要再说些五殿下高大威猛的话语,却听见越女说:“若是五殿下,亲自将你推到他们面前呢?”
千缕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越女姐姐……”千缕将琵琶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人向后缩了半尺。
“说笑罢了。”顾清澄忽而展颜,安抚地拍了拍她单薄的肩,“你且收着,今夜应当无碍。”
“若真有变故,你只管逃,若有人欺你”,她的指尖轻点了琵琶,“你就用它自保。”
说完,她留千缕一个人在帐中,俯身走出了营帐。
方才千缕掀开帘子时,那些战俘的眼神,令她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蹊跷,须得设法探个究竟。
。
三途峡的太阳落得总是晚一些。
日头欲坠,在雪岭间折射出冷白的光,映得峡谷如同一柄倒悬的利刃。
此处地势险要,左右两侧是巍峨的雪山,峭壁如刀削斧劈,终年覆雪,而峡口只有一线之宽,可抵千军万马,素来是通往北霖与南靖边境的要道。
正因这易守难攻之势,江钦白方敢离了后方大营,仅率一队轻骑在此设宴。
顾清澄站在千缕身边,列于一侧,等待着宴饮的开幕。
举目望去,营盘已肃,军帐洞开,旌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火把沿着峡道蜿蜒如龙。
忽闻战鼓声隆隆,原是兵士在熙攘人声中抡起了鼓槌。
鼓声一通,意为将宴,既是军中庆贺之仪,也是对来客的震慑。
“越女妹妹今日好生漂亮。”
顾清澄将自己隐在阴影里,却听见远处甜润的嗓音,她回眸,却是昨夜被兵士架出去的柳枝,款款而来,刚好立在她身侧。
她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似乎全然不被昨日的变故惊扰:“昨夜可还安好?”
顾清澄体面地笑了笑,没有多言,谈笑间吹角声自远方传来,恰到好处地截断了这场暗藏机锋的寒暄。
甲叶摩擦作响,主将披甲而来。
江钦白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玄甲映着火光,气势逼人。他环顾四方,目光斜斜地落在被关押的战俘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神态倨傲地步入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