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安静流淌。
江岚依旧站在断龙崖顶,雪光映在他清寂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宛如雕像。
“……宗主。”朱雀使终于有些按捺不住,轻声催促道,“半个时辰将至,援军快要来了。”
她敏锐地抬眼,试图看穿江岚冰冷的外壳:“您若不杀这些北霖军士,难道要转而埋葬我南靖的援军?”
“恕朱雀直言,”她的声音褪去了以往的媚意,“此时动手,不但能将江钦白葬入谷底,更能将这群北霖狂徒一网打尽。”
“这等军功,宗主当真……不动心?”
朱雀使顿了顿,声音带了些逼迫,“还是说,宗主心中另有牵挂?”
江岚回眸,淡漠到极致:“困兽犹斗,何须急在一时。”
“朱雀使若这般迫不及待。不妨亲自下场,替本座锁死这猎物。”
风声呼啸,在他极冷的语气中,夜空忽飘下纯白的雪,寂静中更添肃杀。
朱雀使抿唇,没有再出声,默默后退了半步,独留江岚一人孤立于风雪之中。
雪声簌簌,夜色浓郁,断龙崖之上,气氛沉沉如铁。
直到月光落在江岚眼前的瞬间,他终于抬眼,在夜色中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他并未回眸,只是轻抬衣袖伸手:
“取破军来。”
朱雀使一怔,轻声问道:“宗主……您的眼睛好了?”
江岚静默如渊,直到那张冰冷的破军被送入他的手中。
此弓通体银白,重余五石,杀气极重,甫一接触,气流便在他周身凝滞。
漫天飞雪如絮,在他周身翻卷,凛冽寒意逼得众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弓弦拉满的刹那,天地俱寂,唯余他一人负雪而立,银弓映寒光,冷绝如神祇。
可他终究不是神祇,困于红尘千丈,风雪满身,尘嚣满怀。
无人得见——
银色的箭矢末端,他的目光深处,有飞雪悄然消融。
日日夜夜,千般辗转,万种思量,幸得以隔山而望。
此心千回百转,终究只系一人。
“嗖——!”
在谷底的战争几近尾声之时,断崖之上寒弓震响。
那一箭破军,破风掠雪,携开天之势,穿越重重杀伐与风雪,直奔谷底江钦白所在而去!
与此同时,江岚放下破军,穿过雪幕回头看着青龙使。
那双眼里,不知何时已盈满久违的冷光。
“该下雪了。”
他轻声道。
……
与此同时,顾清澄与江钦白的交缠已至尾声。
魏延带兵死守外围,为顾清澄断后,他浑身浴血,一刀劈倒敌军副将,嘶吼道:
“七姑娘,时辰要到了!”
鲜血顺着指尖滴落,顾清澄没有回头,只是将七杀剑握得更紧:
“你们先走。”
此时此刻,她的左臂已经几乎失去知觉,唯有背影孤峙在风雪中,宛若锋刃横于险峰之巅。
魏延脸色骤变:“七姑娘——”
顾清澄再没应答。
回答他的只有凛冽的剑风。
于顾清澄而言,江钦白是她正面遇上的最强的敌人。她素来修习的都是刺客之术,讲究灵、巧、诡谲,于暗处一击毙命。
而江钦白是自小在南靖军中长大的皇子,在沙场摸爬滚打,故而枪法大开大合,恰好与她分庭抗礼。
银色的月光在她血脉中沸腾,她抬起眼,寻找着属于她的机会。
耳畔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定远军正在撤离,而远处,敌军的援军正在逼近。
江钦白居高临下,微微偏过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她,声线里多了几分诡异的宠溺:
“小妹妹,该结束了。”
他轻轻偏首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或许寻常,却在顾清澄眼中,化作致命的破绽。
左侧。
左侧,是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心念电转之间,银色的月光瞬间暴涨。就在江钦白话音落下、提枪欲将她一举洞穿的刹那,她的身影忽然腾空而起!
如鸿鹄振翅,逆风而上,迎着他狂烈的枪风,骤然切入那唯一的盲区!
这一剑,如夜空星陨,带着燃烧自身的孤注一掷,直逼他左侧咽喉!
“雕虫小技。”
江钦白眼神一凛,调转马头,想要避开她的剑光,却不料,远处突然传来另一道破空之声——
那支裹挟着开天之势的破军之箭,正穿透重重风雪,朝着他的右侧呼啸而来……
“江步月!”
江钦白怒喝出声,不得不拧身去应对那无可匹敌的破军一箭。
那箭势极强,带着撼动风雷的力量。
江钦白横起枪杆,硬生生挡下那万钧一箭。
“叮——”
足以击溃高台的破军,毫无悬念地将江钦白手中的长枪斩成两段,犹自带着余势,嵌进他右肩的血肉之中。
也就是在他挥枪格挡,无暇自顾的瞬间,顾清澄的七杀剑如温柔的月光,轻巧地划开了他颈侧的皮肉。
“你们果然是一丘之貉。”江钦白目眦欲裂,想用尚好的那只右眼去看她,却发现怎么也看不见,“原来他早就通敌了……哈哈哈哈哈哈。”
顾清澄凝视着那支熟悉的破军,心头一震,手上却毫不迟疑,七杀剑又深三分,刺穿他最后的护甲。
“没用的。”江钦白哈哈一笑,“杀了我也没用。”
“只要青城侯今天死在这里,”他猛地举起半截断枪,直指苍穹,“江步月,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话音未落,他已催动最后的内力,半截断枪迸发出刺目寒光——
他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朝自己的肩侧刺去!
“噗呲——”
这一枪,竟以自身血肉为引,枪尖透体而出,带着他的全部狠意与死志,直指顾清澄!
远处的马蹄声如雷。
她本能地侧身欲避,却意识到援军已然逼近,若此刻退让,便是给江钦白留了生机,生生放虎归山——
于是她目光一冷,目光决绝,竟硬生生迎上那凶狠至极的一枪!
枪锋穿透江钦白的血肉,带着余势深深嵌入顾清澄的右肩!
“够狠。”
鲜血顺着枪杆滴落,江钦白听着血肉入体的声音,笑意愈发狰狞。
而他的身后,顾清澄将七杀剑死死地在他的颈侧扎得更深,利刃穿透皮肉,温热的血流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飘着热气。
她眼中无喜无悲,只有彻骨的冷意,将那剑一寸寸,压入绝境。
“可惜……”江钦白的唇角留下热血,却凝望着远处的方向,“不能陪你玩儿了。”
马蹄雷动中,他似乎已经不再畏惧将要到来的死亡。
在他心中,这一局,终究是他赢。
而就在他将要再度仰天大笑的一刹那。
远方的山体忽然传来了雷动。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长空。
不知是今夜哪一片雪花的轻落,竟推翻了天地的平衡。
雪崩如万马奔腾,自天际倾泻而下,山石滚落,白雪冲腾,如怒潮扑面,刹那间吞噬天地!
那是援军来的方向。
江钦白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独眼圆睁,脸上的狞笑尚未褪去,耳中已被风雪吞没。
那条千军将至的生路,骤然间只剩一片凄美的苍茫。
“退——!!!”
将至的南靖援军尚未抵达,便被眼前这天崩地裂的雪崩生生摁停。
那一声怒吼,穿透雪幕,传至了所有人耳中。
顾清澄仰头望去,只见白雪如墙,倾压而下,遮天蔽日。
那是一场精准到优雅的雪崩。
它维持了这场夜雪该有的皎洁模样,没有杀伐、没有屠戮,仿佛只是这茫茫雪原中不起眼的一场战栗,不经意地将断龙崖后这唯一的生路悄然堵死。
而在雪崩的两侧,一侧是南靖的援军,一侧是浑身鲜血的她与江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