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失血已久,骄阳之下,连军医自己站着都有些腿软。可那个染血的背影依旧挺直,远远望去,竟看不出半点踉跄之态。
直到一辆黑篷马车缓缓地驶出,其上压着暗纹,套着高头大马,正是镇北王府惯用的样式。
马车之后,跟着将近三千人的队列。
那些人双手被绳索缚着,被一根铁链绑在一起,跟随在马车身后。
顾清澄抬眼,远远地望见了队伍里一个胖胖的身影——
正是秦酒。
她再凝神看去,周浩也赫然在列。
那两人似心有所感,在人群中抬头,看见了辕门之处,抱着剑的黑衣女子。
在这同一时间,黑蓬马车滚滚前行,快到辕门前,马车上的窗帘被掀起,露出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马车与顾清澄擦肩而过的刹那。
林艳书看着她依旧安静,似乎能抚平一切的神色,用力抿紧颤抖的唇,回以最明亮的笑容——
她到底还是来了。
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就像那年书院考录时,一袭黑衣抱剑立于万众之中。
清冷如霜,挺拔如松,仿佛只要她在那,天就不会塌下来。
可是。
窗帘放下的瞬间,林艳书捂住脸,泪水不受控制地奔腾而下。
这里不是她的主场,四下皆是虎狼。
这是定远军营。
一个能生生折断羽翼、将凤凰拖入泥淖的地方。
林艳书不用想也知道,她是来等自己的,是来给自己,给三千影卫看的。
她要用自己最从容的状态告诉她们——
她无碍。他们可以安心离去。
可她怎么能无碍?
这里是什么地方?若非脱了层皮,她怎会毫发误伤地站在这里?
林艳书抬起袖子,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在车厢中默默地坐得笔直。
秦酒与周浩跟在队伍的末尾,一步一回头,直到队伍消失在远处,再也看不见了。
直到此刻,顾清澄才终于放任自己靠上辕门,眉间浮现了隐忍的躁意。
……
夜半三更,定远军中帐。
长明灯幽幽,映照着供桌上十二块乌木牌位,每一块都刻着贺家战死沙场的英灵之名。
贺珩赤着上身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直面着那些沉默的牌位。
汗水顺着他紧绷的脊背滑落,混着纵横交错的杖痕渗出的血迹,一滴滴砸在地上。
贺千山站在他身后,手中沉重的家法无情落下。
“啪——!”
闷响声起,透出起皮肉撕裂的微响。
“身为定远军少帅,当知军令如山!”贺千山的声音沉如铁,“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你可知错?”
贺珩未作辩解,只是挺直了脊背,任由冷汗浸湿额发,沉声道: “知错。”
“啪——!”
第二棍抽在同一处,贺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牙关咬紧,喉结滚动间,硬是将那呼之欲出的痛哼咽了下去。
“错在何处?”贺千山声音沉声问。
“……心软。”
“妇人之仁。”
第三棍落下时,贺珩终于向前倾了倾,却又立即以手撑地,重新挺直脊背。
贺千山看着儿子这副硬骨头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反手扔掉家法,不再看儿子,目光转向那些承载贺家数代荣辱的牌位上:
“告诉为父,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贺珩没有回答。
贺千山绕到他身前,看着儿子那张苍白却依旧倔强的脸。
“为了一个女人?”语气里藏着难以察觉的失望,“还是忘了贺家等这天等了多久?”
他抬手指了指那些牌位:“要我再告诉你一遍,他们是怎么死的?”
贺珩缓缓转回视线,父子目光相接的刹那,他眸底翻涌的阴影深处,竟透出几分血色。
“不是……因为她。”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
贺千山看着他,缓缓收回手,声音低沉而决绝:
“【神器】将启,天命在即,这本就是场押上所有的豪赌,贺家的未来,定远军的存续,容不得你半分踌躇。”
“不论你为何收兵。
最后半句话化作一声叹息,混着血腥气悬在父子之间:“记住……你身上淌着的是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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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更新了一下公告。工作一下子有点忙……后面更新应该还是当天写
第179章 无锋(二) 她还有几分价值。……
定远军铁骑横扫涪州如入无人之境, 却始终不见青城侯踪迹。
坊间暗流涌动,有人言之凿凿,说亲眼目睹定远军星夜护送“南靖余孽”返回边境, 难道“剿灭南靖”是假, “讨伐青贼”才为真?
但, 天下人最在意的, 始终是那支所向披靡的定远军动向——
是剑指南靖?还是乘胜追击, 越过涪州直取陵州?
众人以为定远军很快就会给出答案,可定远军在涪州的先锋却突然自涪州撤军。
兵法道, “一鼓作气”,此举无异于自断锋芒, 错过了最好的攻打陵州的时机。
但也正因这道出人意料的军令,涪州百姓得以幸免于屠城之祸, 更逃过了沦为攻打陵州的血肉磨坊的命运。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守门的定远军士卒偶尔在辕门边谈起时局, 百无聊赖,“涪州都打下来了却不取陵州,如今再去, 人家城墙怕是要杵到云里去了!”
“要不贺帅怎会亲自来涪州收拾烂摊子?”一个老兵道, “当初让少帅拿涪州练手,就该料到有这一天。”
“可少帅用兵也不算差吧?”另一个新兵缩着脖子嘀咕, “虽然磨叽,可打涪州咱兄弟没折几个……”
“顶什么用!”老兵恨恨道, “贻误军机,最后赔上的还不是你我的脑袋!听说他怂成这样,全因青城侯那娘们……”
他说着,另一个小兵扯住他的衣角:“闭嘴吧你, 人就在这呢!”
“咋地!败军之将还说不得?”
……
顾清澄抱剑斜倚辕门,竟在门前生生守了三天三夜。
饿了,便与士卒同食;困了,就靠着门柱小憩。
这三天里,唯有崔邵来过一回,二人不过三言两语便不欢而散,惹得守门士卒暗自腹诽:到底是有男人撑腰,架子不小。
可贺珩,终究再未现身。
疼痛成了习惯,伤口结了痂。在这些时日里,她偶尔听着守城士卒的谈话,大致推演着外界的风云变幻,这竟成了她唯一的信息来源。
在听见贺珩收兵之时,她仍是犹豫了一瞬。
猝然收兵,这不似贺珩会犯的错误。
思绪浮沉间,她听见了远处传来甲胄摩擦的声音。
“少帅。”
“少帅。”
三日后,贺珩终于现身。
晨光里,她抬眼望去,少年眉目如旧,只是眉宇之间再无张扬,即便是较之三日前相见时,竟又多几分难以言说的沉郁。
他的黑发依旧束起,却仍未着红衣,少见地在背后添了披风,步履间携着风声。
风声在辕门前、顾清澄三尺之外停驻。
“谁让她在此候了三日?”贺珩却并未走向她,只是站在门口,冷声问着士卒。
士卒面面相觑:“不、不是少帅您的意思?”
贺珩眉心微蹙,偏首示意继续。
“崔参军来过一趟,青城侯她始终不肯交剑。”年纪最大的老兵踌躇道,“按理来说,未取佩剑,不得入营,只是少帅您先前……”
一个年纪轻些的小兵凑上前低声道:“少帅放心,这几日我们都照看着她呢!不交佩剑便不交吧,咱们守卫营还供得起这口饭!”
“为何不缴剑?”
小兵的话音未落,便被贺珩冰冷地打断了。
那小兵张着嘴僵在原地,却看见贺珩此刻才转身,看向顾清澄的方向。
“定远军铁律,降兵解甲,缴械入营。”贺珩略一停顿,“让她一个败将,在这辕门杵着足足三日,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守卫营已齐齐跪倒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