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如山,降者当如是。”崔邵不退, 将身子俯得更低。
顾清澄反倒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腕:“横竖要走这一遭,贺少帅请便。”
“崔邵,退下。”贺珩的态度冷硬起来, “她不是战俘。”
崔邵低下头颅,小眼睛里精光一闪而过:“属下……谨遵少帅令。”
贺珩微抬下颌,朗声环视众人:“父帅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此人于我定远军大有用处,尔等安敢如此轻慢?”
崔邵笑着应道:“少帅所言极是,只是……”
贺珩笑了笑:“崔参军多虑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手腕轻转,让众人看清瓶身上的朱砂印。
“逍遥散的药性,想必诸位清楚。”他将药瓶递给崔邵查验,“服之可闭经脉,服下后若无解药,任她武功再高,也只能做个寻常女子。”
崔邵双手接过,对着日光细看瓶中药粉成色,眼角皱纹渐渐舒展:“少帅思虑周全,崔某自愧不如。”
接回逍遥散,贺珩反身,将药瓶递给顾清澄:“青城侯觉得呢?”
顾清澄垂眸凝视瓷瓶,复又抬眼迎上贺珩那双冷冽的桃花眼。
她唇角微扬,笑意凉薄:“承蒙少帅周全。”
言罢,竟无半分犹豫,接过坦然服下。
日光灼灼,贺珩轻微垂首,向前走开,诸亲卫才看清了黑衣女子那张脸。
清冷,从容,一双眼澄澈如星,身形挺拔些,此刻锋芒已尽数敛去,唯余三分书卷清气。
直到这时,崔邵眼角的皱纹里才浮现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
回营的队伍悠悠向前,一黑一红两匹骏马并辔而行。有落在后面的定远军,望着为首的两个背影,忍不住交头接耳道:
“听说这青城侯……就是当初少帅不惜离家出走也要去追的女子?”
“嘘!慎言!这女人可厉害着呢!”
“慌什么?如今逍遥散都服下了,还不是任咱们少帅拿捏?”
“啧……话虽如此,可她如今这身份,还配得上世子妃之位么?”
“什么世子妃!她可是青贼!”
“万一少帅意难平,当个侍妾也未尝不可……”
远处传来崔邵的呵斥声:“后队噤声!”
贺珩紧握着缰绳,目光始终未从前方移开。
唯有身畔那匹火红的赤练偶尔扬起的鬃毛,如烈焰般灼烧着他的余光。
。
“到了。”
一行人到了营前,贺珩先行翻身下马,侧身向身旁之人伸手欲扶。
顾清澄甫一不着痕迹地避开,便听他淡淡道:“逍遥散刚服,你行动恐有些不便。”
她笑了笑,终是将手轻落在他掌心:“如此,有劳少帅了。”
贺珩五指收拢,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托住了她半个身子的重量,扶她下来。
“少帅。”
崔邵上前低声道:“这位……该如何安置?”
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您主帐旁尚有空置的营帐。”
贺珩眸光一冷,倏地收回托住她的手:“西侧营房不是空着?带过去严加看管。”
西侧营房要横穿整个军营,与主帅大帐遥遥相对,恰是最远的距离。
崔邵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转,终究只是抬手招来亲兵:“送顾姑娘去西营。”
顾清澄神情不动,仿佛所有人的言论和目光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颔首,随着押送的亲兵向西侧走去,刚刚离开贺珩没多远,忽见崔邵身形一动,手中大刀竟赫然亮起!
“唰——!”
刀锋直至顾清澄所在!
贺珩怒喝一声:“崔邵!你放肆!”
此时他的距离,显然比不过崔邵的快刀。
顾清澄转过身,几乎是同时,袖中寒芒乍现,七杀剑应声而出,如惊鸿掠影般反手一挡——
“果然在装!”崔邵眼中精光迸射,刀势不减反增,“少帅可看清了?此女根本未中逍遥散!”
贺珩身形方动,拳势向崔邵的刀锋而去。
但终究慢了半拍。
“咣当。”
刀剑相击的刹那。
那柄她掌中的七杀剑如秋蝉薄翼,竟应声脱手,颓然坠地。
反手拔剑,原不过是她的本能反应而已。
崔邵的刀势愣怔了一瞬,却已无可挽回地向顾清澄的背心刺去。
“噗呲。”
刀锋划破皮肉的声音。
顾清澄却只定定望着地上的剑,单薄的后背渐渐洇开一片暗红。
她脸色苍白如纸,连睫毛都未颤动分毫,仿佛这个身躯已然与痛觉无关。
“找死!”
贺珩的拳风比怒喝更先抵达,崔邵甚至来不及收刀,整个人已被罡风掀飞,重重甩在三丈开外的校场旗杆上。
“末将……”崔邵吐出一口鲜血,挣扎着爬起,“斗胆试探,是为您的安全。”
他喘息着,看着贺珩冰冷如霜的面容,强撑着单膝跪地:“此乃王爷之命令……不得违抗。”
“请少帅恕罪。”他抬手拭去嘴边鲜血,“少帅莫忘了,王爷已来涪州,此刻还在主帐等您。”
“说了会去见他,”贺珩压低声音,“还不快滚。”
崔邵看着贺珩略显失态的姿态,却依旧起身,蹒跚着,径直向顾清澄的方向走去。
“顾姑娘。”
顾清澄静立在原处,已然将七杀剑从地上捡起,认真地用袖口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误伤到您,实在抱歉。”他带着木然的笑意,“只是军营规矩,败将不得佩剑入营房,还请您交由末将保管”
崔邵说着,双手摊开,如一道破败木栏,挡住了顾清澄的去路。
顾清澄抱着剑,看着他的手,终于回眸看了一眼贺珩。
鲜血自她的脊背流下,落在沙地上,开出几点小花。
贺珩看见她如星的眸子,只是别开了眼。
“林艳书呢。”她问。
“你要见她?”贺珩余光落在血迹上。
“现在送她们走。”顾清澄抱剑立在原地,与崔邵僵持着。
贺珩硬声道:“你受伤了,先下去派人处理,再送也不迟。”
“现在。”她再次强调,语气平静却不容转圜。
崔邵索剑的手依旧悬在空中,她抱着剑,一动不动。
贺珩终于回过眼看她,语气多了几分劝意:“你的伤……”
“皮外伤而已。”顾清澄抱着剑,向营房的反方向退了一步,“既然败将不佩剑入营房,我便不入。”
“直至她们过了边境。”
崔邵依旧站在去路之上,顾清澄已转身走向辕门,任由鲜血在她的黑衣之上凝成蜿蜒的暗痕,却连眉也不蹙一下。
守门士兵见状纷纷抽出兵刃,寒光闪闪的枪尖围成半圆牢笼。
此刻的她分明已无反抗之力,却始终如漫步空庭,脚步未有丝毫凝滞。
那些士卒握紧兵器,目光在她与贺珩之间犹疑,终究只是虚张声势地僵在原地。
“……好。”
贺珩闭了闭目,回身对崔邵道:“即刻去办。”
“少帅,那如何处置她?”崔邵问道。
“叫军医来。”贺珩顿了顿,余光扫过那抹染血的背影,“她既执意如此——
“就随她去吧。”
他反身向营中走去:“带我去见父帅。”
……
七月流火。
辕门外,顾清澄抱剑而立。
残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的血迹已凝成暗痂。
身后士兵持枪的手渗出细汗,却始终无人敢上前半步。
军医提着药箱在门边徘徊——这位青城侯只是静静伫立,目光遥望远方,神色沉凝如水,似是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