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踏破阳城深夜的寂静。
然而,过去传信的驿站早已空置,城外停泊着的周浩的小船也已离去,茶摊撤了,就连起初给平阳军照料物资的小倌儿也杳无踪迹。
她所掌握的,所有关于江岚的蛛丝马迹,在她埋首军务、沉湎悲恸的这个夏末,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且彻底地抹去了。
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蒸腾在了这个夏天的热浪里。
直到她来到阳城客栈。
客栈大门紧闭,一把铜锁挂在门上,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她站在门外,试着轻叩了几声。
隔壁的杂役打着哈欠探出头来:“别敲啦,秦老板走了好些天了,店也盘出去啦。”
“砰”地一声,门窗关上,巷子重归死寂。
徒留她一人杵在那儿,眼前只剩那扇死气沉沉的门。
这句话像最后一记闷棍,生生把她最后那点念想,砸得稀碎。
夜风戏弄着顾清澄的碎发,却吹不散她周身蒸腾的热意。
一股火,一股无名火,毫无征兆地自她心底最深处燃起。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连骨节都发出脆响。
在这一刹那,七杀剑几乎要破鞘而出,将那把碍事的铜锁,连门带框地一起劈碎——
劈开它。
……可劈开之后呢。
难道能回到从前吗?
纵使回到那个夏蝉初鸣的午后,所有人都还在原处,结局就真能改变吗?
她自嘲般地松开了手,任由那团火把自己从里到外烧个通透。
她并非气恼他的不辞而别,而是愤怒这世道竟能如此轻易地将一个人抹去;
她更恨自己,踩着众人的牺牲登上高位,却连最重要之人的离去都未能察觉。
可那股火焰,也只燃烧了短短数息。
风一吹,就散了。
只剩下了一点温吞的、令人作呕的灰烬。
她没有再做任何徒劳的动作,只是沉默地转身,回到了府邸。
以江岚的智谋与手段,若他不愿走,世上无人能逼他就范;若他决意离去,亦无人能将他挽留。
他并非被抹杀。
而是……选择了自我放逐。
他和艳书一样,和贺珩一样,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选择了离开。
贺珩选择了以死成全,林艳书选择了远走经商,而江岚,选择自我放逐在她看不见的败局里。
只为将她推向那条无人牵绊的登顶之路。
可当她凝视着桌上摊开的舆图,看着那些墨迹未干的进军路线时,眼前浮现的却是累累白骨。
这条路上,已经堆了太多人的牺牲。
于是她缓缓提起朱笔,一道道划过那些精心规划的路线,殷红墨迹随之晕染开来,宛如未愈的伤口被撕开。
他们为她牺牲,她再为天下人牺牲——
这样用至亲至爱之人的骸骨铺就的天下,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不。
她要的天下,不该是这样的。
朱笔重重落下,最后一笔斩断所有既定的轨迹。
她不要任何人为她牺牲了。
她素来信奉以武止戈,可这一次,她忽然窥见了,那些人所追求的“止戈”的真意。
非是以更多牺牲终结牺牲,而是从源头斩断这轮回。
止戈为武。
她要走另一条路。
一条,不需要任何人再用血肉来铺就的新路。
。
一夜未眠。
顾清澄窥见窗外的天光时,听见杜盼的声音。
“侯君……京城来人了!”
顾清澄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她并未起身,只是沙哑地问:“什么人。”
“是宫里的钦差。”杜盼语气紧绷,“捧着圣旨来的,指名要您……立刻,亲自接旨。”
“可有说明缘由?”
“不曾。”杜盼摇摇头,“是陛下身边的奉春公公。”
“您知道的,他来……准不是什么好事儿。”
顾清澄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简单整理衣冠后,在初升的朝阳下,迎上了奉春那张堆满谄笑的老脸。
“青城侯,别来无恙啊,老奴给您见礼了。”
顾清澄笑着让人周全了礼数,才问:“春公公远道而来,可有什么旨意?”
奉春眯眼一笑:“侯君说笑了,无非是陛下想您了。”
他略一欠身:“咱家这趟来,首要便是代陛下贺侯爷平定北境之喜,可谓雷霆手段,不负圣望啊。”
“臣惶恐。”顾清澄垂眸执礼,“分内之事,不敢当谬赞。”
“这二嘛……”奉春拉长了调子,这才抖了抖手中的明黄卷轴,“陛下说了,侯君劳苦功高,这北境也已然平定,是时候该回京,接受封赏,与亲人团聚了。”
与亲人团聚。
顾清澄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空气一时间有些安静,奉春慢条斯理地抖开圣旨:
“青城侯顾清澄荡寇安边,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特赐:紫金蟒服一袭,玉带一条,加封资善大夫,岁禄千石,着即日返京受赏,不得延误。
钦此。”
奉春合上圣旨,笑意深深:“侯君,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呐。”
一阵风吹过,吹来了带着腥气的刀兵的气息。
“侯君……?”奉春抬眼,笑着催促,“莫是要抗旨不尊?”
顾清澄压下声线:“臣曾经领受君命,此生此世不得入京半步。
“如今这道圣旨,倒教臣,好生为难。”
“侯君言笑了,不过是陛下当年的气话,您又何必放在心上?”奉春笑了笑,将圣旨捧得更高,“血浓于水啊,您说是不是?”
顾清澄也笑,面上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如此说来,倒是清澄狭隘了。”
她再不抗拒,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从容伸手接旨。
“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待臣将北境军务稍作安排,定当即刻启程,回京面圣。”
她虽从容,可她身后的杜盼却猛地攥紧了拳,几位将领更是脸色骤变。
资善大夫?那是个虚衔!明为擢升,实为削权!
“侯君!边境急报!”
杜盼这一声来得突兀,让奉春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顾清澄的手亦停住,回头看向杜盼:“何事?”
杜盼跪地抱拳,声音铿锵:“刚收到军情,西线发现南靖斥候踪迹,恐有异动。末将以为,此时主帅离营,恐军心不稳!”
几位将领纷纷跪地:“请侯君三思!”
奉春的脸色沉了下来:“诸位将军这是何意?莫非想要侯君抗旨不成?”
顾清澄看了看奉春,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将领,最后落在奉春脸上:
“公公见谅,边关军情紧急,不如这样——”
“请公公先行回京复命。待本侯处置完军务,定当……”
“侯君!”奉春尖声打断,“陛下要的,是’即日‘!”
空气陡然紧绷。
顾清澄垂眸看着手中圣旨,忽然轻笑一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将圣旨缓缓卷起,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杜盼,送公公去驿馆歇息。传令三军——”
声音陡然转厉:
“即日起,闭营整训,无令不得出入!”
奉春脸色骤变:“顾清澄!你这是要……”
“公公误会了。”她微微一笑,“既是即日返京,本侯总要时间整顿行装,交代军务。”
她转身,背对奉春,声音清晰地传遍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