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余光扫过眼江岚腕间愈发妖艳的血纹, 迟疑道:
“可是殿下,已经一个月了, 如今朝中风向已变,您当真要在此坐以待毙?”
江岚闻言,睫羽微抬, 带了些好奇的意味:“怎么, 连你也觉得我’输‘了?”
黄涛一时哽住。
“说说看,我’输‘了什么?”
他神情很淡, 声音却像冰,但黄涛知道, 他并非冷漠,而是习惯了与噬心之痛共存才维持的平静。
黄涛掩下眼中忧虑:“殿下,就算这太子和宗主之位您不在乎。可您身上的血契……”
江岚淡淡打断他:“海伯那边可有消息?”
黄涛一怔:“家父说,不曾见过’玲珑‘此人。”
他忽又想起什么, 谨慎道:“不过信中提到,当年他去拜见您的母亲,曾见夫人与一人有过往来。”
“何人?”
黄涛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
“渡厄阎罗——孟沉璧。”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
黄涛顿了顿:“他说,夫人从他这里支取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银钱,当初说的是……为殿下求医。”
“可曾说是什么病?”江岚不再看他,眼底不知翻涌着什么。
“不曾,没过多久,夫人便东窗事发,再未出过坤宁宫。”
“我知道了。”
江岚凝视着腕上的血迹:“传令让海伯的人不必再寻了。如今北霖的那批暗桩,可还稳妥?”
“暗桩未动,”黄涛犹豫着,“只怕一旦启用,七姑娘必会察觉异样……”
江岚眸中泛起罕见的柔和:“无妨,她如今忙于军务,顾不得这些。
“让他们去查孟沉璧,还有……琳琅公主。”
眸中幽光渐沉:“若有机会,取她的血来。”
黄涛领命,眉宇中却凝着迟疑:“其实,这些事情让七姑娘知晓此事,未必是坏事。”
他抬眼偷觑江岚神色:“倘若她真握有那半份秘辛,若是相赠给您,便足以支撑您重返朝堂与战神殿。”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见江岚语气极淡:“下去罢。”
黄涛垂着头离开,心里却沉甸甸的,像坠着铁块,什么也做不了。
他反手带上房门,檐外一弯冷月正悬,清辉寂寥,又教他想起那日,他背起重伤的殿下时,远远望见的,却是七姑娘在为另一个人黯然神伤。
他想唤她,却被殿下按住手臂。
殿下说。
别去扰她。
……可这怎么算是打扰呢?
他还没有怨她当初打晕殿下,不告而别呢。
此后再无音信,只有殿下在南靖宫中的桌案上,渐次堆满秦酒的传信。
她杀人,夺权,掌兵,桩桩件件,闹得满城风雨,步步踩着青云直上,却从未回过一次头。
直到宫门被林艳书推开那日,她才好像终于想起来,原来世上还有殿下这把趁手的刀。
而殿下竟笑着掸了掸衣袖:“小七需要我了。”
便这么去了。
当年最厌弃儿女情长的殿下,终究重蹈了母亲的覆辙。
黄涛抬起头,瞥见更深的天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此处太过隐蔽,距离他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得快些了,否则千缕又该念叨。
若是殿下……也能像他这般,平安顺遂该多好。
。
“侯君。”
秦棋画推门进来的时候,顾清澄正倚着窗子翻阅近日的军报。
她披着一件玄色的长袍,袖口与边襟在日光下浮着银光,长发不再用红绸,却是用玉冠束起,以一支银簪固定,发尾温顺地垂在脑后,将她过往的凌冽气质中和了几分温和。
将养多日,她的气色已大有好转,随着身份的变迁,那份沉淀在眉眼间的矜贵愈发明显,让人不敢轻易近前。
秦棋画如今已然是一身斥候的打扮,自涪州一役立功,她被擢升为平阳军斥候营下的小伍长,每日勤练不辍,这般刻苦,只为当初应下那人的一句“平阳军的大将军”的承诺。
“林姐姐的信。”
她放低了声音,站在顾清澄身侧,看见她的指尖轻抬,将信笺拆开,眼底浮现不自觉的笑意,那笑意尚未及眼底,便已化作更复杂的情绪,最后,被尽数敛入深潭般的眼眸中。
顾清澄瞥见秦棋画求知的眼神,嘴角微勾,将信笺递给她:“你随着楚小小识了不少字,读读看。”
秦棋画小心又雀跃地接过,漆黑的眼珠扫了几行,小嘴一撇:“她光说想您,准是把我给忘啦。”
然后又再读了几行,眉头一皱:“她说……钱庄不要啦!!??”
“对。”顾清澄颔首,“她将钱庄转手给了海伯,留了三成的干股给平阳军。
“这三成收益,我已允她,全数拨作平阳女学及绣坊修建之用。”
秦棋画想了想,又兴奋起来:““这么说,林姐姐往后能常在阳城陪我们了!”
顾清澄摇摇头,示意她往下读。
“西……西行?”
秦棋画抬头,眼里满是不解:“不对呀,北霖不是在南靖东边么?这’西行‘二字从何说起。”
“你林姐姐说,这钱庄已经做到头了,觉得无趣得紧。”顾清澄笑了笑,“她另组了商队,想去看看北霖和南靖之外的天地,要我拨些人手沿途护卫。”
“啊——!?”
秦棋画嘴巴张得老大:“她去卖什么呀!她不害怕吗!”
“你可还记得,当初她带了许多织女绣娘来?”顾清澄望着窗外翻卷的浮云,笑道,“她非说那是好东西,让楚小小给她备了不少绫罗绸缎呢。”
“至于她的胆识——
“你林姐姐瞧着娇小玲珑,可做的事……自梳明志、救林氏全族、执掌钱庄,还敢认下南靖余孽的名号,哪一桩不是惊世骇俗?”
秦棋画挠挠头,表示认可:“那听起来,这是好事呀!”
在秦棋画的心里,如今有顾清澄坐镇边疆,执掌十余万平阳军,外御强敌,内抚黎民,才换来这般太平光景,林姐姐方能无后顾之忧,去追寻心中所想。
也正是有了顾姐姐、林姐姐这样的女子率先立世,又扶持了平阳女学庇佑,她们这样的姑娘才终于不被视作异类,可以读书、识字,经商,甚至上阵杀敌,再也不用将自己作为“女性”这一部分的特质,当作存于世间的唯一价值。
是好事呀。
只是为何顾姐姐看起来不如她一般喜悦呢?
“是好事。”顾清澄从她手中将信笺接过,“你林姐姐,会赚很多很多钱。”
她顿了顿:“你可要随她一起去?”
秦棋画猛地一抬头,眼里闪出了惊喜的光,却又很快按下:“不成的……我答应过他,要当平阳军的大将军。”
顾清澄抿了抿唇,不追问“他”是谁,只笑道:“那你去问问,可有人愿随她闯荡?”
看着秦棋画很快又回到了开心模样,雀跃着离去,顾清澄才将第二张信纸摊开。
窗隙漏进的夕照里,纸面上字字如刀:
“我此去,一是谋利,钱庄之利微薄,难撑你我所图。我思静水必腐,若欲立不世之业,使涪州乃至万民皆重桑麻,唯有疏通丝绸之商路,使其如活水奔涌,方能利通天下,生生不息。
二来,是避祸。
太子江步月失踪月余,陛下膝下再无堪继之人,虽未明诏废立,然宗亲澧王已掌半壁朝堂。林氏与太子牵连甚深,今见其党羽被逐杀……故而将家业托付海伯,实为保全之策。
此去千里,不知归期,愿君珍重。”
……
顾清澄一个人对着西窗,坐到了深夜。
时隔一年,从云端跌入尘泥,她终于不是当初死里逃生的那个罪奴了。
她站得比从前更高,能庇护的人更多,也遇见了许多曾经孤僻封闭的她绝不会结识的人。
他们很好,对她也很好,让她明白这世间除却仇恨,仍有值得坚守的“道”。
可那些并肩同行之人,却为着心中大道,相继离她远去。
贺珩走了。
林艳书也走了。
夜风穿堂而过,唯余她孑然一身。
如今,轮到江岚了。
桌上所有的战报、信笺、书卷,甚至连信鸽传来的只言片语,都被她翻遍,凌乱铺陈。
一整个夏天的军情奏报,字字句句都在说南靖时局安稳,和亲在即,四殿下江步月如日中天,入主东宫已成定局。
无一行一字,提及江岚的颓势。
既然毫无颓势,“失踪”二字又从何说起?
以他的心智与手段,怎可能无故消失?
除非……这“无恙”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
一个念头穿透层层叠叠的信笺,劈开迷雾。
她猛地起身,连外袍都来不及取,径直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