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的纠缠,本就生于算计,长于晦暗。
一旦现于光天化日,终将成为她金玉前程上最触目的瑕疵。
她懂。
而那个人,比她更懂。
所以他才用那双擅长谋算的手,亲自掐断了最后一点可能——
将自己放逐于黑暗。
只为……让她能完美无瑕地,被悬于庙堂之高。
太阳落下的最后一刹那,只为她的眼前留下了最后一丝光,那光芒勾勒出的方向,是回去的路。
笔直而正确。
往黑暗走,是迷途,与无尽的冬日,追逐光明与温暖,是人类的本能。
这一路行来,多少明枪暗箭、多少运筹帷幄,无论是由她主动选择,还是被那双无形的手推着前行,终是将她逼至这光明的隘口。
复仇之路,登顶之路……用半生苦难铺就的道路,本该是她最坚定的选择。
可是,为什么那颗心,却在这一刻震颤着,叫嚣着,想要叛离?
明与暗的交界处,顾清澄扯落帷帽黑纱,信手将斗笠随风卷入追逐落日光芒的雁阵。
黑纱如阴翳般飘落,她不动作,放任那幽暗的黑纱一寸寸降落,将自己缠绕包裹,直至完全沉入夜色之中。
这般绵密,笼罩,如窒息般的黑暗,竟是她迷失之际,最熟悉的归处。
……
距离朱雀使口中的月圆之夜,只剩最后一天。
江岚的形迹宛若雪落寒山,最后一缕气息也消弭于凛冽山风之中。大地茫茫一片,偶有路人经过,都摇头皆道未曾见过那人。
裹着黑纱的女子独自行在山路之上。
愈往高处走,霜气愈重,愈是人迹罕至,虽是初秋九月,雪山深处已是凛冬之境。
他或许藏身南靖繁华街市的喧嚣里,或许隐于北霖幽深山谷的雾霭中——
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苦寒彻骨的边陲雪岭。
可冥冥之中,她却莫名确信。
他就在那里。
雾气从唇边呼成白霜,缀上她低垂的眼睫,朱雀使手中抢来的药瓶在却掌心握得温热。
她生怕,若是冻结了,药便失了效用,倘若见到他,也救不了他。
她不容许有丝毫的错漏。
在这路上,她想起了过往的许多事。
从背叛那一日起,改了面貌,遇见了许多人,她渐渐想不起来,那之后遇见的人和事,究竟是被安排好的,还是命中注定的。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江岚与旁人不同。
他本该循着既定的命数。娶了倾城公主,返回南靖,一雪前耻,夺得大权,最终君临天下。
可命运偏偏脱了轨,朝着无可挽回的方向坠去。
他与她之间,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司南。即便她覆着假面,他也不可控制地靠近,于是一切都被打乱了。
倾城公主他拒不迎娶,归国之路他断然舍弃,甚至在水底绝境,也将性命毫无保留地托付于她,如今,又是亲自斩断了前程,甘愿隐入黑暗。
重走这条登顶之路,她遇见过太多赤诚善良的人,做了无数匡扶正义,心系苍生的事,她走在一条被阳光照亮的,史书般的正道上,每一步都堂堂正正,无愧于心。
唯有江岚,游离于明暗之间,冷峻难测,却总在天平倾斜的瞬间,不计后果地倒向她。
这太奇怪了,她想。
若这世间命数皆可被安排,轨迹能够被推演,那么江岚就是超脱于棋局之外的那枚孤子。
他用他自己的毁灭,来扰乱她的命数。
而她——
也好似受到了那份毁灭的感应般,
饮鸩止渴地,走向他。
在这风雪交加的迷途,顾清澄将黑纱裹得更紧,向着离京城越来越远的方向而去。
那日在贺千山炸毁高台时,她决意赴死的瞬间,眼前浮现的是平阳军,是黎民苍生,是天下大义。
可现在,她心里想的,竟只有她自己。
一个叫顾清澄的女孩,从出生那一刻就被安排,变成他人手中的替身,利刃,棋子,唯独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日。
直到此刻,她终于看清了那条贯穿生命的线。
那双无形的手,早已将她的命途细细描摹,遇见谁,成为谁,选择什么,舍弃什么,都在既定的轨迹中,就连那些被迫的抉择,也渐渐被她当作了自己的意志。
这精心构筑的认同,用无数血泪与牺牲堆砌,终于铸就了今日的青城侯。
正义、光明、受人爱戴——所有人都说,青城侯是对的。
……可若顾清澄觉得是错的呢?
若青城侯必须踏上那条青云之路,回到望川渡,挥军北上,踏平皇城。
但顾清澄……只想要一个凡人的拥抱呢?
如果青城侯在如此高的位置消失、崩塌,那些曾托举她、期许她的人会如何?
会愤怒吗?会失望吗?会指责她辜负了这一切吗?
那就去他们的吧。
顾清澄想。
这一刻,她的灵魂里翻涌起一丝焦渴的快意,那种快意如这黑纱般,是黑暗的,蔓延的,禁忌的,却让她觉得安全的。
是那颗长久枯竭的心,仅仅一丝,就能够餍足的。
而这令她战栗的焦渴,正在寂静的风雪中无声嘶鸣——
找到他。
找到他。
若强求她心怀这天下,那这天下,合该先容她一句:
“我要他。”
……
不知跋涉了多久,顾清澄看着最后一缕日光自天心坠落,缓缓沉向西山。
月将东升。
满月之夜。
那股焦渴的快意,终于变成了焦躁的暴戾。
心好像被凿了一个洞,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在无法控制地流逝着,越是流逝,那股无力感越强。
就好像是,“顾清澄”这个灵魂才刚苏醒,便如昙花一现般。
要在今夜凋零。
赤练发出疲惫的响鼻,顾清澄俯下身,一遍遍安抚着这个傲娇却忠心的大家伙。
说来也奇怪,它与她之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他们从未真正看过方向,却始终向着既定的方向前行。
终于,在日落之前,赤练带着她,穿过层层山石,停在一处荒芜之境的边缘。
映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的,枯萎的枝桠。
“是这里吗?”
顾清澄看着刺向天际的枯枝,自言自语道。
赤练不安地刨了刨蹄子,打了个响鼻,却始终不肯再向前一步。
顾清澄翻身下马,牵着赤练,一人一马在荒野里穿行。
足底碾过冻得半僵的泥土,枯枝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蓦地,一丝莫名的熟悉感掠过心头。
心跳骤然加剧。
这里……
她不由加快步伐,恍惚间,她抬头看天,却见漫天枯枝竟在转瞬间生出新绿,粉白的花瓣簌簌绽满枝头。湛蓝天幕下,这些绚烂的花朵凝结成一场幻梦,织就春日的结界。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蓝天,杏树,这是他曾与她并肩看过的春光啊。
可下一刻,春景如琉璃破碎。那片记忆中的杏花林迅速凋零、褪色,终成眼前这片枯槁荒野。虬曲的枯枝如利刃刺向昏沉天际,无声昭示着月圆之夜的降临。
心脏在胸口重重一跳。
顾清澄踉跄着向前跑去,赤练不明所以,紧紧跟在她身后。
这是当初他带着她养伤的小镇。
他一定,一定藏在小镇里!
她紧紧地攥着药瓶,向记忆里的方向狂奔着。
带着凉意的暮风裹挟着她隐秘的悸动与希冀,抚过她的脸,带着温柔的安抚,和残忍的冰冷。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终于跑出了荒林,奔向了记忆中通往小镇的路。
可是。
她的脚步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