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勾唇一笑,在众将士注视下,朝她指引的方向迈步而去。
素白的衣袂掠过她的薄甲。
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的脚步终究是微微一滞——
“你当真……无话要说?”
低哑的嗓音只够她一人听清,尾音咬着她的名姓:“顾清澄。”
顾清澄侧脸看他背影,声色平静:“陛下的意思是?”
清冷话音荡入所有人耳中,如一捧雪水,浇灭了最后一点余温。
江岚的脚步停住了。
他背对着她,颀长的身影在晨光中凝定如雕塑。
这一瞬间,他耳畔万籁俱寂。
三年前荒山上向心一剑的寒光,与他脑海中仅存的妄念,彻底重合。
既然她能毫不迟疑地挥剑相向,既然她将过往抹杀得干干净净……
他又何必,作茧自缚?
她是青城侯,是北霖最锋利的刀,他是南靖的帝王,是棋盘对面的执棋人。
他们之间,早该如此。
他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弧度,下一瞬,他又是那个高坐明堂,算无遗策的南靖帝王。
温润如玉,却凉薄至极。
他缓缓地转过身。
“朕的意思是,”他不再看她,“朕改主意了。”
“今日风急,恐非详谈之机。”
说罢,他亦不等她回应,径直走向自己的坐骑。
“回营。”
他勒转马头,声音清晰落下。
二十余黑骑应声而动,簇拥着他,如来时一般迅疾沉默,如来时一般割裂晨光,转眼便消失在辕门之外的风沙尽头。
来得突兀,去得决绝。
仿佛千里奔袭,只为求一个答案。
而如今,结果已明。
顾清澄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辕门外,许久未动。
“侯君,”秦棋画凑上来,“那就是南靖的皇帝?”
顾清澄微微颔首,秦棋画小声嘀咕道:“好生无礼。”
“取我纸笔来。”顾清澄并未理会她,金瞳微敛,“许是我们招待不周,惹了圣怒。我修书致歉,你速送往南靖大营。”
秦棋画抱着信笺出门时,终究是忍不住撇撇嘴:
“侯君,您从前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目中无人?”
顾清澄转身的动作微微一滞。
……他们,见过?
。
“陛下。”
夜色深沉,玄武使躬身立于帐外:“明日卯时便可拔营启程,不必在此多作停留。婚书已遣快马先行送往平阳军中辕门下,想必此刻已至。”
他稍稍直起身,语气里透出不满的微末僭越:“那青城侯既如此无礼,晾她一夜也好,明日……”
“跪下。”
话音未落,帐内传来新帝冷冽的声音,那素来温润的声线此刻寒意彻骨。
“谁准你擅作主张?”
玄武使甚至未及反应,双膝已然触地,他跟随这位杀伐决断的新帝从政变到征战,两年有余,无往不胜,以至于他将无条件的臣服刻入骨髓。
却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帝王之怒能凛冽至此。
“臣以为,这遗孤的婚约,越早确定越好。”他硬着头皮维护着本能利益,“如此,两国休战,公主和亲,百害而无一利。”
“你回去罢。”
帐帘并未掀开,里面的人甚至没有走出来。
玄武使一怔:“臣……”
他意识到了什么,伏低身体颤声道:“陛下!臣誓死护卫陛下安危!”
“明日,换白虎来。”
江岚的声音轻若飘雪,却让玄武使如坠冰窟。
旁人不知,他却明白,只将他调离御前,便是让他这两年形影不离的追随,尽数抹去。
夜风无声无息,帐内却再无声音。
玄武在门外跪了许久,终是踉跄着退下。
“臣,遵旨。”
御帐内灯火如豆,江岚的眼底墨色翻涌。
他站在舆图前,修长的手指缓缓描摹过边境的山川河流。
恍惚间,他想起的却是与她挤在陋室中对弈的光景,他们肩并着肩,在舆图上推演天下大势,那时晨光熹微,她眼里有光。
而今日重逢,她眼中已寻不见半分破绽。
他回想起荒山诀别时,她提着剑,他尚能从她眼中窥见一分挣扎和痛苦。
那时她至少还想杀他——
或许群敌环伺身不由己,或许另有隐情。
这些,他都能明白,也愿意去明白。
可今日重逢,她眼中连那一点杀意都已消散殆尽。
江岚眼底最后一点微澜,也在这一刻凝结成冰。
婚书。
他的指尖最终落在胸口的伤痕之上。
战神殿的心思他岂会不知?玄武是怕他犹豫反悔,才这般急切地将婚书连夜送出。
可他生性冷情,从未,也从未想过要娶她之外的任何女子。
那份他亲手写就的婚书,虽是按国礼制成,以金线火漆封缄,庄重华美。
可无人得知,那薄薄的内页上,落的却是她的闺名——
他本想着,若借此机会再见一面,将这些年所有未能言明的、亏欠的、挣扎的都一一说尽,再将这婚书亲手递到她掌心。
那夜“再不分开”的承诺他始终记得,分别近三年,他殚精竭虑,踏过尸山血海,所求不过是以这万里江山为聘,亲手铺就一条再无风雨相摧的路,通向她身边。
这家国天下、爱恨情仇,都无需她来背负。
只要她肯点头,所有的路,他一个人都能跨越,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可今日,她看他的那一眼。
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将他所有日日夜夜不曾宣之于口的念想,击得粉碎。
也罢。
阴翳在一寸寸淹没了江岚眼中最后的清明。
她不是不在乎吗。
那便如她所愿。
像她这般忠于北霖的“纯臣”,必会恪守臣节,不会私拆这代表两国盟约的金漆婚书。
她既已毫不在意,那便让她亲手将这份“和亲之约”,呈递给她所效忠的朝廷吧。
至于那内页上截然不同的名字,那场只有他一人记得的长夜之约,连同他这些年所有的颠沛与孤注一掷……
就都随着这份她永远不会打开的婚书,一同葬送。
她那样的人,大抵是不会心痛的。
江岚缓缓抬起眼,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面上再无波澜。
温润而冰冷。
……
“陛下。”有亲侍在帐外禀报,“青城侯的拜帖。”
江岚神色微怔。
本能地想拒收与她有关的一切消息。
却终究,对着将熄的烛火,缓缓展开信笺。
依旧是他熟悉的字迹,字体清隽,如那人眉眼。
信中措辞陈情有礼而疏离,不过是些例行公事的客套话:帝王亲临,营帐简陋,初见陛下,不知礼节,恐有怠慢。
言语寥寥,乏善可陈。一看就是草草写就,为全君臣礼节。
倦意漫上心头,他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将信笺递向跳动的火舌。
烧了吧。连同这点可笑的,自作多情的怔忡,一起烧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