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腕上,始终盘踞着一条红蛇的印记,但唯有他知道,血契已解,如今的印记,不过是那日用火舌烫出的伤疤。
一字一句,火舌里挣扎,映得他的眉眼冷漠而疏离。
直到目光定格在:初见。
火焰跳动着,恰将这二字无情地吞噬。
江岚蓦地起身,几乎是本能地用掌心将那火舌扑灭。
这一刻,他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有一股比疼痛更尖锐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侥幸的战栗……自他的心底,颤抖着,挣扎着,叫嚣着,顺着血脉,一路逆流而上,瞬间洞穿了他的识海!
他急促地摊开手掌,不顾灼烧的伤口,死死盯着那残存的纸片。
“初见陛下,清澄惶恐。”
不是再会,不是久违,甚至不是别来无恙。
他们曾见过千千万万面,在四下无人时,又或是在万众瞩目时。
若她是有意为之,以她素来的谨慎,绝不会犯这种低级的措辞错误。除非……
除非在她现在的认知里,今日辕门外的那一面,真的就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南靖国主”。
“初见……怎么会是初见?”
江岚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竟撞翻了案几上的笔架。
墨汁泼洒,正如他此刻一片狼藉的心。
他想起了今日她那双空茫的金色眼瞳,想起了她那种毫无破绽的疏离,想起了他说“别来无恙”时她一闪而过的疑惑。
原来她不是无情。
她是真的……不记得了。
所有的失望与不甘在这一瞬间化作了令人窒息的恐惧——
如果她忘了,那这两年她与他陈兵边境,究竟在等待什么?
如果她忘了……那现在这具躯壳里装着的,究竟是谁?
他要见她。
现在。立刻。
不容耽搁。
江岚骤然抬首,眼中阴翳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与决然。
“送信的信使何在?”
“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此信使行迹仓促,必有蹊跷。备马!”
“陛下!夜色已深,边境险地,万万不可亲身涉险!有何指令,臣等万死不辞,定当……”
“陛下!陛下三思啊!”
“……”
九百六十一个日夜。
他数着日子等她回头,却从未想过,她可能早已,回不了头。
在近侍的劝诫声中,马蹄声如泪雨,带着不顾一切的疯魔,向夜色中挥洒而去。
……
他不是没有这样狂奔过。
第一次,是在北境的雪山,寻遍虎符听闻舒羽死讯时,他冲破身份的枷锁,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真心。
而这一次,他只恨这马不够快,恨这夜色太长。
最恨的,却是自己
恨自己明明曾握紧过她的手,触到过她最柔软的内里,却仍会被猜忌蒙蔽,被自负裹挟。
恨自己方才为何要用那所谓的帝王尊严,去试探一个正在消亡的灵魂,更恨自己用那纸婚书,去刺痛一颗早已装满他的心。
他若是早一点看清……若是早一点……
“驾——!”
几十里不休的疾驰,战马终是力竭,在悲嘶中跪倒。
江岚在黑暗中抬眼,终于看见了前方那个疾驰的身影。
秦棋画,她身边的那个小斥候。他认得。
他颤抖着将最后的水淋在马鬃上,踉跄起身,向那道身影奔去。
……
今日回程不急,秦棋画未用全部脚力。
在一路狂奔中,她察觉了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时,心弦绷紧收紧了。
“什么人!”
她在黑暗中驻足,反手摸出长刀,向浓黑的夜色中刺去。
在黑夜里,她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眉眼。
惊得她险些将手中的刀掉落。
“南靖……南靖皇帝?”
秦棋画的声音变了调,长刀虽未收回,却僵在半空。
眼前的男人哪里还有白日里那副高不可攀的模样?那一袭素衣被荆棘划破,沾满了泥泞与草屑,发髻散乱,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男人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像漏了风的风箱。那双惯常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翻涌着她看不懂的焦灼。
“带我回去。”
江岚上前一步,全然不顾那指着自己咽喉的刀锋,声音沙哑如吞炭:
“我要见她。”
“……我要见她”
“你疯了?!”秦棋画吓得后退半步,握刀的手都在抖,“这里是平阳军防区!你是敌国君主,与自投罗网何异……”
她仓皇四顾,冷汗浸透后背。
有埋伏,一定有埋伏。
堂堂一国之君,弃马夜奔,只身闯入敌军腹地,就为了……追上她一个小小的斥候?
“不必找了,就我一人。”江岚平定下语气,反手握住她的刀锋,抵在自己咽喉,“你若想,此刻便可取我性命,去换你的无上军功。”
秦棋画哪里敢信,被他的疯魔吓到,转身弃刀便逃。
“秦将军!”
江岚在身后唤她。
身后传来的呼唤让她脊背发凉,脚步愈发急促,只恨不能立刻远离这个疯魔之人。
“求你。”
风声中飘来的卑微语调,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放慢了步子。
“……我求你。”
这声不同寻常的哀求终于击碎她所有防备,让她战战兢兢地转身。
“你……”
见她缓缓转头,这位九五之尊,在荒野的寒风中,对着一个敌国的小将,缓缓弯下了脊梁:
“那封婚书……有问题。”江岚眼中的疯狂已被哀求取代,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编织着蹩脚的理由:
“条款有误,干系重大,必须立刻更改,否则会害了她,会害了北霖……”
“什么婚书?你到底在说什么?”秦棋画只觉得荒谬,“有问题你明日再来便是!你是皇帝,哪有半夜三更……”
“我求你。”
这声哀求比前几声更为缓慢,却重若千钧,她眼睁睁看着这位君王的双膝,正一寸寸沉向冰冷的地面。
秦棋画浑身一僵,整个人都懵了。
“只有秦将军你,能带我去她身边。”
他看着秦棋画,眼里的决绝在黑夜中亮得惊心动魄:
“你就说我是你新收的马前卒,是你的亲卫,是个哑巴……是什么都行。”
他一定要去见她,哪怕是用最卑微的方式。
“秦将军,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或者带我进去,她就在那里,你随时可以看着我,若我有半分异动,你和她……都能立刻取我性命。”
他顿了顿,气息不稳,却将最后的话说得清晰无比:
“你检查,我手无寸铁,只求……见她一面。”
秦棋画握着刀,僵立在荒野寒风中,看着白日高高在上的,如今跪在尘埃里,狼狈不堪却目光如炬的帝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却最终被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绝望,还有那句“会害了她”生生截断。
这太疯狂了……她做不到自己决断,她应该禀报侯君。
良久。
她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你……起来。”她的声音干涩,“跟在我身后三步,不许抬头,不得出声。”
江岚眼中那簇几乎要熄灭的光,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他依言起身,拍去膝上尘土,沉默地站到她指定的位置,垂下头,将所有帝王的棱角尽数收敛。
夜风呼啸,卷过茫茫荒野,吹向平阳军营亮着孤灯的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