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不过有一点不对。
“我不羡慕你,我是恨你。
“恨你明明生来一无所有,却吸着我的血,占着我的躯壳。
“我恨你明明臣服于我,却偏偏摆出这令人生厌的清高模样,装作活得比我还像个人!”
情绪如沸水冲破克制,她扬起手,带着积压十几年的怨愤与不甘,狠狠朝顾清澄掴去——
顾清澄没有躲。
却掌风袭至面前的刹那,望着那空洞的眼睛,轻声说:
“那如果……你也不是你呢?”
琳琅的手,僵在半空。
那股即将宣泄的怒火,被这句话硬生生地截断在喉咙里。
“什么意思?”
“还没想明白吗?”顾清澄微微前倾,在所有人看来,这仿佛是法相终于在主人面前低头臣服。
可只有琳琅能感觉到,七杀剑的剑刃,不动声色地向前送了一分。
“乾坤阵为何会逆转?
“而我又为何并不如你所愿的言听计从?
她的气息抚过琳琅的发丝,有如鬼魅。
唯有琳琅,感到寒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如坠冰窟。
“甚至……还能对你动了杀心?”
琳琅瞳孔骤缩——
她闻到了杀意。
真实的,冰冷的杀意。
她竭力维持着脸上最后的威仪,那只完好的眼睛仍盯着对方。
但内心深处,某些东西正轰然坍塌。
怀疑的种子生根,蔓延。
她的骄傲,她的依仗,支撑她站在这里发号施令的根基……在这一刻,出现了无声的裂痕。
“其实,早在三年前回宫的那一刻,我就察觉到了。”
“虽然法相之术让我渐渐遗忘了许多事,但有些本能骗不了人。
她抬起眼,金色眸子里映出琳琅微微晃动的身影:
“我似乎,并不如第一楼所言,必须对你言听计从。”
“你说谎!”琳琅颤声道,“如果有意识,你该恨极了我!”
“你在至真苑里的那些卑躬屈膝日子,不是你心甘情愿吗!”
“和公主在一起的日子吗?”顾清澄眼底泛出笑意,“自然是心甘情愿。
“在我为数不多的记忆里。
“你似乎服侍过我很多年,我也不是第一次保护你。
“所以服侍你是报答,保护你是习惯。
“仅此而已。”
几句话,轻轻巧巧,为她们之间所有的纠葛与错位,画上了一个冷静的句号。
琳琅无法控制地回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刺客袭来时,这个人又一次挡在她身前。那一瞬间熟悉的安全感,让她恍惚以为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些尚未生出嫌隙的时光——
第一次见面,梨花糕一人一半。
漫长的岁月里,她为顾清澄守夜,顾清澄为她拔剑。
再后来啊……她在她身边,遇见了那个白衣寂寥的质子。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羡慕她,忮忌她,乃至恨她。
直到今日,她看清了顾明泽嘴脸,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从未喜欢过江步月,也从未喜欢过顾明泽。
她所谓的喜欢,或许仅仅因为……他们曾围绕着顾清澄。
为什么?
她说不清。也许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表达这种扭曲的情感。
又或许,只是因为顾清澄身上,有着她渴望却永远无法拥有的光芒。
她恨这束光照出了自己的不堪,却又本能地贪恋它带来的温暖与安全。
这荒谬至极的情感。到底对谁是忮忌,对谁是喜欢?
她不该恨她吗?
琳琅看着那柄剑,神情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所以,我怜悯你。”顾清澄轻声道。
“公主!您还在等什么。”远方传来熊震的声音,“大阵逆转未停!再不做决断,整个京城都要陪葬!”
琳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心神已被对方完全牵制:
“顾清澄!速速让开!”
顾清澄只轻声道:“我怜悯你,所以我劝你到此为止。”
“因为我不会让步。”
“没过多久,他们就会意识到,我并不听命于你。”
剑刃微转,寒光流过她沉静的眉眼:
“而乾坤阵逆转的源头……
“或许,正在你自己身上。”
琳琅怔住,所有的辩驳都停在喉间。
“休得胡言乱语!”
“公主只需想清楚一件事。若你不是真的,他们会怎么对你?”
“会杀你吗?”
琳琅沉默。
“我不会。因为我会保着你,像过去千千万万次一样。”
琳琅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人的假设击溃了她最后的防线。
“那你……现在要怎样?”她语气僵硬而无助,“除了如谢问樵所言献祭她们,你还能如何做?”
顾清澄眼底的金芒微微一闪。
“公主信我吗?”
“信,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
直到此时,顾清澄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
所有人的出现都不是巧合。
江岚若真欲在此了结对她的所有威胁,绝无可能将她引入局中。
可顾明泽却一反常态,火急火燎地召她前来了。
这超乎江岚的意料之外,而江岚看见她时的错愕也印证了这一点。
推动她来此的,必是局中的第三人。
那人是谁?目的何在?为何偏偏要她出现在此?他是否早已预见了乾坤阵的逆转?
七个知知是她带来的意外。
若没有这意外,那人原本打算如何破局?
一定还有另一个答案。
她看了一眼那扇散发着死气的石门,又看了一眼贪婪恐惧的众人。
那便,逼他出来。
……
地宫发出悲鸣,机关轰鸣的声音自地底远远传来。
“咔嚓”、“咔嚓”。
自石门至众人脚下的地底出现了无数条裂痕,生死危机下,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更加恐慌。
“谢问樵,本宫问你一件事。”琳琅的手搭在顾清澄的咽喉之上,以一个挟持的姿势回头问他,
“献祭那七个孩子,你有几成把握逆转乾坤阵?!”
她说的声音足够大,让七个小丫头听得清清楚楚。
“爷爷,什么是献祭呀?”
“是要把我们……喂给那个大洞吗?”
年纪最大的知知好像听明白了,手上的动作一顿,将妹妹们抱得更紧,警惕地望着那些聚焦过来的目光。
谢问樵背脊佝偻,避开孩子们的眼睛,嘶哑道:“七成。”
“七成?”
琳琅控制着顾清澄,厉声道,“若是她们死了,阵法依旧,我们岂不是还要一起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