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澄久久地看着这封信。
她听见风卷着雪沫,掠过青瓦白墙,也掠过了土地上的田垄与织机。
原来如此。
那些所谓的宿命、诅咒、神魔之争,在这朴实无华的“耕织”二字面前,显得是那样苍白与讽刺。
原来,所谓千秋霸业,天地神器……
母亲追寻一生的答案,早已写在最朴素的劳作里,写在生而为人的最初需求中。
而她所做的这一切,竟然在千年前,就已是真正的“昊天之道”。
视线重新落回信纸的最后一段,那里写着关于舒念的结局。
「舒念得见神器,目睹真义,初时怔然,继而大笑,笑至泪流不止。
她于神器前三日,不言,不食,不眠。
三日后,长叹一声,形销骨立,飘然离去,再无踪迹。
其所求、所谋、所执半生之物,近在眼前,却非她所想之力。其中况味,老夫亦难揣测万一。」
信的最后,笔锋稍稳,带着一丝苍老的试探与未尽之意:
「当下时局纷乱,根基动摇。若为社稷早日安定,万民得所……
青城侯承昊天正统血脉,持神器真义,知止戈之本,更有抚民安邦之实绩。
不若,承女帝之衣钵,顺势称帝,一统天下?」
……
读完最后一个字,信纸已然湿透。
窗外大雪纷飞,掩盖了这世间所有的肮脏与血腥。
她看向地宫的方向,仿佛透过万水千山,看到了那个骄傲了一辈子的女人,正坐在那两件古老而朴拙的“神器”旁,卸下了一身的铠甲与伪装,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的笑与泪。
纺锤,耕犁。
原来这才是答案。
顾清澄站起身,推开窗。
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可她看到的却不是寒冬。
她看见无数穿着棉衣的百姓在雪地里行走,看见来年的春天,这片土地上将开满希望的花。
“母亲。”
“您错了。”
顾清澄笑着,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兜兜转转一千年,这片大地上的人们,终究又回到了止戈为武的大道之上。
。
第三年春,冻土开裂,万物惊蛰。
顾清澄终于跨出涪州。三路大军如江河奔涌,猎猎旌旗上只书二字——止戈。
天下皆以为,这不过又是一场野心征伐的开端,难免血雨腥风。
可没想到,青城侯的征伐,如顺水推舟,天下归心。
起初,自有负隅顽抗者,或恃兵精粮足,或念旧主恩义,然不及旬月,便溃如山倒。
而后来,更令人瞠目的是,大军压境时,往往先传檄文。
檄文上不谈天命,不谈正统,只写着:减赋几何,新田如何分,女学几时开,棉种何处领。
字字如粟,却消尽守城军民七分战意。
曾有守将夜缒出城,冒死潜入涪州,只为亲睹耕者有其田的涪州盛景。
归去后,天未亮,城门便轰然大开。
自此,这场征伐便如春风化雨,势不可挡。
与其说是顾清澄以武力征服了天下,不如说是这芸芸众生,共同做出了一个浩荡的选择——
人心思定,人心思安。
当青城侯三个字与温饱安康紧紧相连时,那些斑驳的刀剑与腐朽的皇权,便成了大势所趋中最无力的绊脚石。
短短数月,版图急速延展。
从春雷乍响到秋风萧瑟,又是一年光景,战火平息,四海一统。
……
安平元年,春。
顾清澄定鼎天下,南北归心。
春风又绿江南岸。
那座曾浸透阴谋与血腥的古老皇城,已被修葺一新,沉黯的宫墙在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登基大典当日,顾清澄着玄色衮服,日月星辰绣于肩,十二旒玉珠垂落额前。
她踏着九重玉阶拾级而上时,身后只有林艳书、平阳军诸将,以及无数从寒微中走出来的女官与将领。
御座之侧,供奉着两件超越所有礼器的圣物——来自地宫的古老纺锤与斑驳耕犁。
这一刻,文武百官跪拜,万民山呼万岁。
顾清澄俯瞰着这浩荡人间,目光穿透了冕旒,看向了更遥远的远方。
“天下苦战久矣,皆因离止戈之本。今山河初定,非一人之功,乃兆民求生之志所向。
“朕承昊天耕织之志,顺天下止戈之心——
“于此践位,改元’安平‘。”
“朕所求,非顾氏万世之基,而是天下万代永安。
“自今伊始,愿使兵戈永藏,仓廪常丰,道路相通,书声遍野,男女各尽其能,共创家国
“此心此志,天地为证,日月共鉴。”
……
史书云:
安平元年春,女帝清澄登基。
帝废神权,立农桑,兴女学,以耕织为国本。
千年战火自此熄,万象更新始于此。
大安盛世,由此始也。
。
春去冬来。
顾清澄忙碌了一整年,终于在年底之时,将朝政暂托阁臣,离开了那座困锁了无数人的皇城,去往了北境边陲。
这一路风霜刀剑,这天下,终究是按着她想要的模样,安定了下来。
她走完了母亲想走却走错的路,她做到了江岚想做却未做完的事。
可是……
她骑着赤练,一个人沿着熟悉的山路,蜿蜒而上。
这路分明曲折至极,对她而言,却异常熟悉。
只因她已走过千万遍。
在没有征伐的前几年,每当春汛秋收过后,她总要悄悄回到这座荒山,为的,只是用双手修复那些属于他们的回忆。
那一座茅屋早已在当年的围攻中塌了大半,院子里的篱笆烂在了泥里,只剩下半截焦黑的土墙,孤零零地立在风中。
她不愿意告诉别人,全凭自己的手,砍柴,砌墙,慢慢的,小屋变成了她熟悉的样子。
只是这一年多,征战倥偬,始终未能再来。
风雪迷了眼,也白了头。
赤练在一处被厚雪覆盖的断壁前停步,欢快地打了个响鼻。
“到了。”
顾清澄轻声说着,翻身下马,在积雪踩出“咯吱”的轻响。
赤练熟门熟路地去拱雪下的枯草,而这位统一天下的女帝,此刻挽起袖口,熟稔地从院角找出藏着的工具,开始清理这片属于两个人的废墟。
她去后山砍来新竹,将朽烂的篱笆重新扎紧,她和了黄泥,仔细填补墙壁漏风的缝隙,她甚至寻来旧扫帚,将院中积雪扫净,露出下面那张完好如初的石桌。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晚。
但当她将那扇简陋的木门安好,在屋内生起一堆篝火时,那种暖烘烘的气息,终于驱散了她这一整年在皇位上积攒的寒意。
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
可惜,无人对饮。
屋角静静放着那把从望川渡带回的锦瑟,她曾想听他亲手弹奏,却终究未能如愿。
她起身,指尖拂过冰凉的丝弦。
“江岚,你看。”
“天下平了,百姓安了。”
“我听你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也没有乱杀人。
“今年的折子我都批完了,老臣们都夸我是明君。”
“可是……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才来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