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已饬令户部开仓赈济,奈何辗转迁延,边民缺铁器以耕种,无粟米以果腹,故结伙犯边。”
时怀瑾心头微动:“陛下的意思是……”
“南靖严禁边民与北霖互市,我朝牧民为生计所迫,铤而走险,反遭南境流寇劫掠。”
皇帝执着舒羽的答卷,拾阶而下:
“第一楼学生,人中翘楚,朕心悲痛。”
“可时卿如今可还觉得,一纸兵符,便能还了那边境百姓的生息?”
时怀瑾领会了皇帝的筹谋:
如汉高祖封赵佗于南越。陛下划区而治,再行和亲,以边境为缓冲,借和亲启互市,效仿汉初以藩屏汉之策,便能争取时间,从根本化解两地矛盾。
陛下果然深谙“止戈”之道。
皇帝手中的答卷高悬在他眼前,“以武止戈”四个大字格外刺眼。
时怀瑾却只是行礼,丝毫不退:
“陛下高明。”
“然赈济粮车在途月余,而流寇三日便可掠一城。”
“陛下可知,南靖流寇中,亦有北霖的牧民……”
“止戈仍需快刀。”
皇帝垂首看着匍匐的书院院长,嘴角噙出一抹笑意。
“时院长高见。”
他将答卷扔在时怀瑾面前,淡淡道:
“时院长当朕忘记了南靖先祖江洵舟之先例?”
“书院也曾发过誓,誓死捍卫止戈道义。”
“如今边境告急,书院魁首的答案,竟当年的南靖主战派如出一辙。”
“此番风口浪尖,时卿要挟朕首肯书院,将这崇兵尚武的策论,张贴在这满城风雨之上。”
“书院是被冲昏了头脑。”
“还是时卿,想用这满城风雨,逼朕朱批落印?”
时怀瑾依旧不肯起身:“臣不敢,臣只要陛下看清楚。”
“边境之祸,此时不斩,后患无穷。”
皇帝笑了:
“那时卿,是想要朕出兵,还是要替朕,将这一半虎符,送到镇北王的手上?”
振聋发聩。
时怀瑾只觉后背微凉。
“不过三日,肖威等得,朕等不得?”
时怀瑾俯首沉寂:
“肖节度使的宣武军,南下仍需时日。”
“陛下,人命关天,莫要贻误良机。”
皇帝却似是倦了。
“时卿今日,可是来与朕议政?”
时怀瑾明白书院不得涉政的原则,他坐起身,恢复了端严的神态。
“书院不涉朝政。”
“……然时移世易,恳请陛下御笔朱批,允我等重构止戈道义。”
时怀瑾很清楚,他一人之言无法改变皇帝的政治决断,书院的战场,也从不在此。
他此刻所求的,不是朝堂博弈的筹码,而是重塑书院根基的契机。
枯守止戈,无异于刻舟求剑,而皇帝的态度,至关重要。
改革不破不立,若皇帝首肯书院重构标准,那么就能借着皇帝默许的东风,在不违背“止戈”传承的基础上,调整教书树人的方向——
让书院培育的学子既能握笔写春秋,亦敢仗剑战山河。
皇帝看着手中答卷,笑道:“所以今日,朕是非要为这女状元,朱批落印?”
时怀瑾长揖及地:“臣恳请将‘以武止戈’悬于魁首,彰书院海纳百川之量,启天下学子思辨。”
皇帝执着答卷转身,回到书案,抬起了朱笔。
“方才,时卿说,这舒羽……经脉寸断,命不久矣?”
时怀瑾颔首称是。
朱批落上答卷,皇帝盖好印章,将手中答卷递给一旁的王公公。
时怀瑾心中一松。
却听得上首传来皇帝的声音:
“时卿将这‘以武止戈’悬于榜首后。”
他接过答卷,只见朱笔留在“舒羽”的名号上,圈了一个血红的圈。
墨迹未干,宛如鲜血淋漓。
“这舒羽,既然命不久矣,便不再留了吧。”
时怀瑾只觉手中答卷,有千钧重。
。
顾清澄抬头看天。
昨日,女状元舒羽声名鹊起。
今日,歌谣一转,只唱她命不久矣。
昨日捧上穹顶,今日只剩唏嘘。
各色的童谣随着秋日寒风,传遍大街小巷。
“女状元,命如纸,榜首未放先折枝……”
她听得恍惚,不真切的童声余韵里只剩半句。
红楼里高谈阔论的笙箫散尽,路边菜筐里霜打的萝卜被盖上白纱。
昨日骑马买弓的少女们,今日的脸色带了些苍白。
不用想,都是知知和爷爷的手笔。
一日一世界。
明日天令书院唱榜。
她甚至都有些期待,明日的知知,会唱什么样的歌谣?
但她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此时,她已站在了林艳书的门前。
林艳书家实在是好找,朱雀街最近刚有一户购入了五进豪宅,刚挂上的“林”字匾额,新漆还泛着油亮。
“你来啦!”
林艳书蹦蹦跳跳地引顾清澄进来,笑容明媚,眼底却有着几分藏不住的担忧。
很明显,她也听到了这两天的风言风语。
“舒羽,你没事吧……”林艳书看着自己苦命的朋友,踌躇道。
顾清澄只是笑着摇头。
“我没事,只是有些事想和你请教一下。”
“和我!?”
林艳书杏眼圆睁,舒羽才学惊人,轮得到跟她这个半吊子请教?”
顾清澄取下帷帽,认真问:
“我曾夜读青史,史书载,南靖太祖江洵舟,自天令书院肄业后,举兵起事建立南靖。”
“敢问江公在学时,可曾涉足第一楼?”
“第一楼无人能知……”林艳书喃喃道,“不过你算找对人了。”
“我二哥为了助我考录,托人从南靖皇室中,誊抄了一份先祖的答卷。”
她唤来庆奴,递过一本靛蓝封皮的册子。
顾清澄接过泛黄的册页,随手翻阅,目光扫过“以战止戈” 四字批语时,只觉拨云见日,心中所有迷茫与惘然,轰然消散。
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
今日她在茶棚,听遍边境时事,在各式诅咒自己英年早逝的童谣里,静下心来。
她将这几日所做所思从头到尾回溯了一遍。
有人要保她,那必然有人要害她。
可舒羽来得平凡,身份低微,区区考录,如何触动到其他人的利益?
她怀疑过贺珩、蔡昭、戴鄂这些被她夺了魁首的学子,但她早知这些人的家世与能力,即便是真的出手,也断无如此筹谋与实力。
她始终都看不清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天一直忙着考录与休息,她并没有来得及观察周遭的变化。
直到今日,她在茶棚,听到了南靖的大军与镇北王的干系。
直到她今天在林艳书手里,翻开了江洵舟的考录的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