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门打开,青衣的骆闻从满地枯黄中走来。
他的手里,拿着那张舒羽的答卷。
骆闻看着时怀瑾略显疲惫的身形,缓缓行至他身侧。
然后替院长回答。
“是。”
顾清澄的耳朵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高台上的弓弦绷成死亡弧线,细密颤音里藏着未至的杀机。
黄涛亦察觉了杀机,只将眼神投向自家主子,江步月会意,微微抬起的手指即将落下——
“谢过骆教习。”
顾清澄向骆闻再行一礼,却继续将矛头转向了时怀瑾。
“那敢问时院长,为何不唱榜呢?”
顾清澄的语气直白,她要的是天令书院院长的首肯。
哪怕她知道,时怀瑾一旦点头,高台上的弓箭瞬间会洞穿她的身体。
“难道,舒羽不是魁首?”
她清朗地笑,完全不顾身后此起彼伏的嘲笑声。
“你舞弊啊,小娘皮!”
有人说得恶俗。
“抄的谁啊,这么厉害,都第一啦?”
有人说得直接。
时怀瑾看着她,他尚在决定眼前少女的生死。
是魁首,必死,是舞弊,无异于死。
执掌书院数十载,他生平从未料过,片语只言可决生死。
他看着骆闻手中的答卷,叹了口气。
他准备开口。
“——好问题!”
顾清澄却再次抢他一步,开了口。
这句话,不是应时怀瑾,而是应她身后,嘲笑她的路人。
她转过身,走向人群,看清了那张涨红的脸。
“你问我抄的谁,才能拿第一?”
她只是一点点逼近了那位嘲讽的路人,呼吸越来越近。
她明明面容普通,身形瘦削,可一步一句之间,路人只觉后颈浮起层层叠叠的薄栗。
他的脖子不自觉地缩短。
顾清澄的身形并不比他高,此时却俯视着他。
路人的鼻息变得粗重,顾清澄停顿了一息,蓦地绽开了有些玩味的笑意。
她摇头叹息般地嗤笑,头也不回地旋身,再次回到人群中央。
这是与时怀瑾对视的地方。
顾清澄看着时怀瑾,笑着朗声道:
“他不知道,不过——
舒羽却知道。”
身后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时怀瑾的呼吸凝滞了。
“舒羽承认了……?”
唏嘘声再起。
弓弦微松。
江步月的目光,已然不经意地落定在她身上。
骆闻开口,想要说什么,却被时怀瑾默不作声地拦住了。
他示意骆闻,继续等待。
他的眼神,随着舒羽的手挪动着。
顾清澄低下头,将剑抱在右臂,左手在怀里掏了一会,半晌摸出了一本泛黄的小册子——
远观的林艳书一眼认得,将将要惊呼出声,被一旁的庆奴捂住了嘴巴。
“这是……”
骆闻问道。
顾清澄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册子,眼神却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悲痛。
远处的江步月眉毛轻挑。
他被小七骗过几次,这架势——
她又要开始演戏了。
然而,小七接下来的话,让黄涛脑门上刚消肿的大包,再次剧烈地疼痛起来。
“时院长,正好请您做个见证。”
“舒羽想与诸位谈谈,这册子的来历。”
林艳书的心砰砰地跳,她抓住小算盘,心里赌着舒羽不会害她。
时怀瑾的眉毛也皱了一下,但他点点头,算是允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舒羽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听见眼前的少女,声音诚恳,娓娓道来:
“舒羽家境贫寒,为考书院,孤身行至京城。
身无分文,借宿于酒肆时,却碰巧觅得一知音。”
听至此,黄涛撇着嘴拧开酒壶,白眼已经翻到厌倦。
“此人乃一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与我一见如故。
这位公子不仅大发善心,予了舒羽盘缠银两,还拉着我一道讨论天令书院的‘止戈’教义。”
“我们相见恨晚,品学论道至深夜。
这本册子,就是他赠予我的。”
顾清澄将册子打开,却不由得叹息:
“……他原本,也是要来考录的学生。”
有路人忍不住问:“那如何不考了?”
顾清澄并未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却只将手中的册子递给时怀瑾。
“这位公子论及当今时局时,见解不可谓不深刻。”
“他只道说当今南北烽烟起于南靖流寇,正该以快刀断乱麻!”
“论及此,我与那公子争执整夜,舒羽觉着,这崇兵尚武之论调,违背了‘止戈’道义。”
时怀瑾听着,随手翻开了手中的册子,甫一打开,他便瞳孔骤缩,反复摩挲着册页,指尖不自觉发白。
骆闻很快发觉了向来稳重的时院长的异常,也凑上前去看,只是看了几行,他便猛然抬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只见少女继续回忆道:
“他便交给了我这本册子。”
“他让我拿回去偷偷看,他说这是南靖先祖江洵舟当年考录时,对‘止戈’的理解与重构。”
“我不敢马虎,终于在夜深人静时翻开。”
“这一看——我便再也忘不掉江公的论道。”
“以至于……”
顾清澄低头叹息:
“今年考录时,我怎么也甩不掉江公的影子。”
“江公的论道虽然言辞激烈,大逆不道。”
“而那位公子说,江公虽言辞激进,然乱世当用重典……”
“于当今时局,终究有可取之处。”
“学生不才,于答题策论之时,引经据典,确有三分参照江公笔意,更有七分承自那位知己的锐气。”
她有些悲悯地摇头:
“今日我闻诸君,说舒羽考录舞弊。”
“我尚不知舞弊缘何而起,或许诸位中曾有其他人看过江公的答卷?”
她抬眸望向众人——私藏违禁策论,无人敢应。
众人惶恐地摇头。
“那便是诸君中……有人见鬼。”
她说着,竟带了三分哽咽:
“烦请传谣之人带个话,若再见那位公子,告诉他——舒某惭愧,如有冒犯之处,直接来深夜寻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