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疏离,倒也阴差阳错应了江步月“远离林氏与楚小小”的叮嘱。
这些日子,她依着谢问樵的叮嘱,每日都在风云镖局门前徘徊。
不为别的,只因风云镖局不愿收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状元。
名气虽大,却无半点武功傍身,确实拒之有理。
可顾清澄偏就认准了这一家。
她软磨硬泡,声称自己熟读兵书阵法,能为镖局规划最佳走镖路线,又许诺定当勤学武艺,带动镖师们习武的热忱。
最终,看在女状元的面子上,镖头终于放了话。
留可以留,不过丑话在前,武功不过关,兵法不精通,没有镖头的首肯,休想出镖——
横竖不过是多添副碗筷,也罢!
顾清澄如愿以偿地再混了个身份,日日从书院出发,喂了赤练马之后,便悠哉游哉地晃到风云镖局,白日里与镖师们打木桩,练把式,待到夜深人静时,再细细地琢磨谢问樵的《乾坤阵法》。
这些时日操练下来,镖师们依旧觉得她那些招式不过是花拳绣腿。
但只有顾清澄自己知道,自己沉睡的七杀剑意,在暗藏的经脉里缓缓推进,如今她已能勉强催动内力,学着谢问樵那般,以白宣为刃,布下个桌案大小的乾坤阵来。
“唰!”
白宣如蝶,从顾清澄的指尖飘起,化作利刃直斩向房梁。
她仰首望着那飞舞的宣纸,唇角微扬。
嗯,比前日又高了几寸。
收回凝于指尖的七杀剑意,顾清澄颇为满意这段时日的进益,如今无论是白宣还是狼毫,在她手中皆可化为利刃,只是......
唯独缺了那把真正的七杀剑。
信步走出房门,顾清澄暗自思忖,在寻回七杀剑前,总得先找个趁手的兵器。
这么想着,脚步已不自觉迈进了当铺的门槛。
当铺里宝贝多,或许买不起,但是先逛逛。
“你们这有什么死当的物件吗?”
顾清澄问道,死当的东西妥帖,至少不必担心哪天原主找上门来赎回。
寒暄几句后,顾清澄在掌柜的指引下,来到了有所谓“龙泉宝剑”的内室。
内室里宝贝不多,但件件精品。
她抚着掌柜递上来的镶满翡翠的宝剑,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到了另一处——
一枚用珠翠和雀羽攒成的步摇。
顾清澄认得这步摇。
这是平阳女学开张时,打扮成小孔雀的林艳书戴在头上的那支。
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佩戴的,必然是她的心爱之物。
死当之物,虽然能当更多银两,却不可再赎回了。
……怎么流落至此?
掌柜顺着她的眼光过去,接上话茬:
“姑娘这是不爱兵器,爱红妆?”
顾清澄放下宝剑,径直走到那雀羽步摇前,翠羽上的松石与祖母绿流光溢彩,这工艺,整个北霖寻不出第二支来。
“这是哪家小姐的珍宝?”
她装作无意问道,指间已递了块碎银到掌柜的手中。
掌柜掂量着碎银,压低声音答道:
“说来蹊跷,近来有个家奴模样的人,整日拿宝贝来当,件件都是珍品,件件也都是死当,我琢磨着,若是偷来的,也不可如此明目张胆啊。”
“这是其一,这其二啊,这些宝贝来得快,去得更快。”
“近来,北霖的珍宝生意都红火得很,像我手上这些好东西,不押现钱,不消几日便能出手。”
“姑娘您若是看上了,可得赶紧下定啊……哎!”
掌柜的话音未落,顾清澄却已跑出了当铺的大门。
不止一件……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林艳书尚在书院上学,她转头先去了林艳书在北霖购置的住处——
那个朱雀街上的五进豪宅。
当顾清澄站在熟悉的林府门前时,她的心骤然一沉。
昔日高悬的“林府”牌匾,此刻竟已不知所踪!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她竟全然不知。
第48章 狭路(完) 弓开满月, 箭指秋山。……
顾清澄抓住了从宅子里出来的牙婆:
“这林府的牌匾为何摘了?”
牙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主人家缺银子, 早把宅子押出去了。”
“如今正寻买主呢,里头的丫鬟婆子都打发走了,约莫这几日就能成交。”
从林艳书入住到变卖, 也不过月余光景。
顾清澄心头愈发沉重, 转身向平阳女学走去。
她想起那日林艳书执意收留楚小小时说的话:“哪个良家女子甘愿卖笑?我林艳书既然要建女学, 为何只因她们曾堕入风尘, 便要划清界限呢?”
如今看来, 她确实说到做到。
顾清澄走到女学时,十余名女子正整齐地坐在书案前, 楚小小正在教她们认字——
林艳书收学生,只问诚心向学, 从不问出身来历。自楚小小在女学露面后,陆续有女子犹豫着叩响女学的门。她们的年纪参差不齐, 有的已近三十,有的才十五六岁, 但无人懈怠,均是蹙眉沉思,专注落笔。
院外偶尔能听到路人的议论:“听说里头都是些勾栏里出来的……”
“好好的姑娘家, 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做什么?”
“嘘, 小声些,那位林小姐可不好惹, 你忘了前阵子陆六来这女学闹事,被阉了抬走了……”
这些话语飘进院里, 正在习字的女子们笔尖微顿,却无人抬头。楚小小轻咳一声,继续讲解着字的间架结构。有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偷偷抹了把眼睛,很快又挺直了腰杆。
顾清澄静立廊下, 看着最后一缕目夕照掠过女子们手中的书卷。直至散学,楚小小抬眸,才对上了顾清澄的目光。
“舒姑娘。”
楚小小拂素裙起身,迎了上来,她的身量依旧清瘦,素裙木钗,眉眼里却多了几分神采。
顾清澄点点头,望向院中三三两两收拾书册的女子:“学生多了。”
“都是无路可走的姐妹。”楚小小声音温和,一一指给顾清澄看,“这是红袖楼自赎的绿腰,那是张员外家被赶出来的娟儿,最小的是梨儿,比知知还小,她娘攒了银子送出来的……”
她看着顾清澄循着她指尖过去的目光,语气也沉稳了许多:
“也包括我自己。”
“我们这样的人,要么在泥淖里沉沦,要么就咬牙爬出来。”
“艳书给了机会,我们便要用百倍力气活出个样子。”
顾清澄看着楚小小结痂的指尖,原本沉重的心底,也松了几分。
“你倒是……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这话说得极轻,楚小小却心中一颤:
“有时候,我打心底里佩服艳书,明明可以锦衣玉食。”
“她说,这世道留给女子的路太窄,她便要在力所能及之处,开出一条狭路来。”
在朱雀街最好的门脸开女学,不收束脩,不问出身,不求回报,只为给天下女子立学正道,这背后需要多少真金白银,可想而知。
千金小姐林艳书,这般魄力,这世间无多少圣人能及。
顾清澄看着穿行而过的女学生们,只问:“你可知,她这女学,一日要花费多少银两?”
她心下终究有些疑虑,即便女学办学耗费巨大,但凭借林家的财力,也不至于让林艳书典当贴身首饰,甚至是变卖宅院。
楚小小摇摇头,枝枝却从一头探出脑袋来:“林姐姐最是精于此道,账目都是她和庆奴哥哥亲手过目的。”
“庆奴现在何处?”顾清澄问,显而易见,林艳书的所有银钱来往都经过庆奴之手,此事问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去接林小姐下学了。”楚小小道,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今日我听艳书和庆奴说,林家二少爷来了。”
顾清澄目光一凝,示意她继续。
“说是约了她今日在渡云斋小聚,下学后便直接过去了。”
“渡云斋?”顾清澄秀眉一挑,若有所思地看着楚小小,“都快到城郊了,往秋山寺的方向。”
“我听她说,她二哥素来疼妹妹,怎么会让她跑这么远?”
楚小小摇摇头:“她近来都住在女学里,极少外出。”
“今日她说要出门,我也觉得有些稀奇,便多问了一句。”
“她的家丁呢?”
楚小小伸手指向门外:“总有些登徒子想来此闹事,家丁们都留下看守女学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顾清澄抬头,看着渐沉的天色,眼神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