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妃又将右手手腕上的红玛瑙佛珠解开,露出手腕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割伤,她指尖缓缓抚摸而过,平静的语气无端令人哀伤至极:“佛说人生八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当年,珍妃荣宠之盛,福及皇子,七皇子甫一诞生便得陛下赐字宝宁, 人人皆说未央宫若重开,必然以珍妃为主,当真令人嫉羡,不知不觉便生了贪心妄念。”
“我性子孤僻,不得陛下喜爱,不敢妄想皇后之位,只求封嫔封妃,好能叫我的玹儿不必受人欺辱,珍妃赠我血龙木手串帮了我一把,我也成功怀上了孩子,只是胎位不稳,不过三月便隐有流产之兆,为了保胎,我听信容贵妃之言,得一秘药日日涂抹在贴身佩戴之物上,最终成功产下云儿。”
“云儿生下来便极为乖巧,身体健康有力,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忽而不知那日开始,他时常啼哭不止,总是抓挠自己的身体,我以为只是小儿皮肉细嫩,受不得衣服摩挲觉得难受,众姐妹闻言纷纷送了我些东西,皇贵妃给的是擦肤的油膏、容贵妃给的长命锁……珍妃给了个驱蚊驱虫的香囊球,说是弟弟周玉树亲手所配之药,效果甚好。”
“我素来谨慎小心,其他物品都送到太医院检验过,又放置一段时间,确认无毒才会使用,但我与珍妃自幼相识,情谊非常,也因她我才能有玹儿和云儿,便没有半点犹豫当日就将香囊球悬挂在摇篮上,云儿很喜欢,每日都要盯着瞧上许久,若是摇动起来,他便会咯咯直乐。”
“一月之后,他好了许多,只是开始整日昏睡,吃奶时也总是吃吃吐吐,之前玹儿年幼时也常如此,我以为一切都是正常的……直到那日夜里,他突然面色发紫呼吸不畅,手指都不见血色……云儿死了,太医说是中毒致心衰而亡。”
“云儿身上所有的物品我都仔细检查过,唯有香囊球没有,而周玉树常年生活在滇州,滇州蚊虫鼠蚁数不胜数,他能轻而易举便杀人……我那时当真以为是珍妃所为,在她找过来试图同我谈谈,被我拒绝后提起血龙木手串之时,我将它摔毁,与她恩断义绝。”
贞妃闭了闭眼,声音艰涩起来道:“香囊球中初次并未检查出毒性,我不服,觉得定然是周玉树手段高明,太医们久居宫中,对滇州的虫蛊定然不甚了解,所以才久未查出端倪,我便谎称曾替换过香囊球中的药,随后拿出能致心疾而亡的毒药给太医院检验。”
于是便有了珍妃被褫夺封号,废为罪人周氏,幽禁昭阳宫之事,不到一年珍妃便病逝了。
“……到底是多年情谊,临到下葬,我还是去了昭阳宫给她上了一炷香,结果偶然碰到了翠云和……有心疾之症的五皇子。”贞妃说着视线转到了五皇子身上。
五皇子微微一愣,随后也想了起来。他自从搬入皇子所,终于可以不必在明华宫中关禁闭之后,便一直很爱往外面跑。
那一日也不知道是听谁说宫中传奇的珍妃娘娘死了,他出于好奇便潜入了昭阳宫,不过当时他武功一般,很轻易就被人发现了,那个小宫女唠唠叨叨得很,还一直提容贵妃容贵妃什么的,他不耐烦听,便离开了。
没想到那个小宫女就是翠云。五皇子仔细回忆,却到底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记忆中那人的面容。
贞妃继续说道,“我瞧五皇子翻墙姿势利落,面色红润并无异常,对他的病起了疑心,又见翠云似乎与他颇为熟悉,便将她收入宫中,以姿来日探听此中真相。”
贞妃从五皇子的病入手,花了两年查到了这种种证据,同时她也发现翠云原来是容贵妃的人,当年在昭阳宫中做奸细,被她收入麾下后,便又顺势成了她宫中的奸细。
贞妃担心翠云将证据之事告发给容贵妃,便将佛堂弄成那般古怪的样子,却不想翠云以为她在搞厌胜之术。
容贵妃便自觉捏住了她的把柄,想要操纵她继续谋害皇嗣,而贞妃觉得这是捉住容贵妃把柄的最佳时机,便顺势而为之。
以上,便是贞妃的自陈。薛瑾安听得叹为观止,再一次学到了何为人类的语言艺术。
贞妃真的很厉害,她最厉害的地方便是合情合理的洗白自己,她从一开始就弱化了自己的存在,给自己树立成了一个被迫行凶的形象,至今为止都树立的很成功。
若非【血龙木珠子】显示的确实是贞妃的关键性线索,薛瑾安的数据都几乎要被骗过去了。
十皇子死于秘药是真,但贞妃陈述的知道真相的时间为假。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也很简单,只在于贞妃说过的一句“素来谨慎小心”。
一个素来谨慎小心之人,又怎么会在见到五皇子本人之后才产生怀疑呢?德妃都是听到这个死法,就立刻想到了十皇子之死,马上去查证了。
不过容贵妃要挟她之事有97%为真,在看到断发的时候,容贵妃脱口而出的是“你竟敢”而非“怎么在你这里”,这表明她以为贞妃和自己是一条船上的。
薛瑾安不知道贞妃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对容贵妃下手的,不过他们实施计划的时间倒是也很好确定,是在得知了有人要在上书房刺杀试探皇帝,于是从楚文敬请求重查珍妃案开始,一步一步收集容贵妃的把柄,将她逼上死路。
郑西错认六皇子,是容贵妃的手笔,是为了辅助真正刺杀之人声东击西,但从寒香院搜到的证据【六皇子的小像】却有87%的可能是贞妃的手笔,或许是联合了舒妃,毕竟舒妃今天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容贵妃为动六皇子付出代价。
当然还有13%的可能是容贵妃的人真的那么粗心大意,做了坏事还不赶紧处理证据。不过从容贵妃的明华宫中完全搜查不出证据——这一点毋庸置疑,容贵妃的那些瓶瓶罐罐,从她的态度来看,应该是配不出完整的昆虫信息素的,必然是有人调换了。
因此,可以看得出,容贵妃是对清除作案痕迹很有一套的惯犯。
而马场之事,则几乎99%的可能性全然为贞妃设局。
现在整个局的进度已经推到了99%,只差最后一个1%便能直接让容贵妃即便有话也说不出来了。
“贞妃!”容贵妃双目赤红充血地瞪着贞妃,仿若要择人而噬。
贞妃捻着手中红玛瑙佛珠,指腹以此滑过八颗珠子停住,组成一个梵语词组Amitābha。
薛瑾安虽然不懂经文含义佛教宗旨,但听了那么多经,认个梵文是完全没问题的,立刻便做了阅读理解,给出了这个词的官话翻译及经文中的写下的相关释义。
Amitābha即为阿弥陀佛,而又称为无量佛,而云为光明,云为无量,无量就是云。
“贞妃,我要你死!”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中,一道身影猛地扑向了贞妃,掐着她的脖子狰狞地将她死死压在地上,正是已经被废了内力忽略在旁许久的紫云。
御林军很快反应过来,冲上来想要拉开紫云,却不想这人竟然力气那么大,怎么也不松开,眼见着贞妃面色都青紫了,他们再顾不得什么,拔刀就刺穿了紫云。
“主、主子,紫云尽力了……”紫云软软地倒在地上,转眼便失去了呼吸,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倒映出容贵妃惊愣的表情。
贞妃捂着青紫的脖子,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对着皇帝跪了下来,声音沙哑缓缓道,“嫔妾助纣为虐,与虎谋皮,因一己私心致使珍妃受冤……得知真相的每一日,都处于煎熬之中,今日终于拨乱反正,谋害云儿的真正凶手已然归案,嫔妾心中无憾了,只唯有对不起玉婷。”
“……佛说,因果业报,嫔妾愿自请幽禁佛堂,终日青灯古佛相伴,为璋太子、云儿、珍妃……祈福诵经,终了此生。”红玛瑙佛珠缠绕右手,贞妃双手合十,垂眸敛目,一脸慈悲。
第二轮集中讨论结束,投票环节也不用看了,毫无疑问都投出了容贵妃和贞妃这对双凶组合,只是大家都将贞妃当做从犯,并且还有娴妃这样的大傻子真心听信了她的自我陈述,替她愤恨不值。
【投票成功!恭喜您通关剧本“皇子的诱惑”,恭喜你获得勋章新人主持人,还有更多剧本等你发现~下次见~薛瑾安~】
薛瑾安没有多关注弹出来的消息,直接将剧本杀游戏关掉,视野里的聊天框语音键都消失了,一切都变回了正常的样子。
他正在面无表情地看着贞妃,看着皇帝对贞妃露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表情,他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血液也在鼓噪。
贞妃的最后1%达成了,现在容贵妃有再多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毕竟贞妃都说以珍妃的死法来还业报了此残生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容贵妃不满意,可她指着贞妃半晌,却发现到底是无力回天。
儿子已经与她离心,断发一出太皇太后是彻底得罪了,她现在唯一能用来洗脱罪名的,便是告诉皇帝她身后之人,可若真如此,她才没有半点活路了。
最后容贵妃似哭似笑状似疯癫般发出大笑道:“终日打雁,竟叫雁啄了眼!哈哈哈哈哈!”
薛瑾安也不满意,容贵妃基本没有活路,但贞妃还有,或者说现在这个结果本来就是她算计来的。
薛瑾安没有兴趣和人类玩语言的艺术,也不需要拿出证据再来一次剧本杀,他的数据已经得出了凶手,那么他要做的,就是杀了凶手。
白光惊鸿,莲花剑铮鸣而动,速度竟然比薛瑾安之前杀紫云时候还要快!
而正在起身的贞妃果然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状似膝盖因为跪太久一个发软无力,不经意地往地上跪倒,在薛瑾安变招之时,又装作才发现他一般受惊惊叫一声后仰倒地,红玛瑙佛珠被锋锐的剑气划断,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之后贞妃便露出释然的表情躺在地上引颈就戮,因为她本来就只需要躲过这一招。
一招时间,足够有紫云这个前车之鉴的御林军护卫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护主皇帝太皇太后及其他妃嫔娘娘,分出几个对上薛瑾安。
“母妃!”四皇子焦急冲过来,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生生拉起了贞妃后退了好几步。
薛瑾安手中长剑银蛇舞动般几经变化,却还是被四五把大刀架住,御林军不敢伤他,却也不敢放他,于是便这样僵持着,大喝一声齐齐用力,将莲花剑生生压制而下。
薛瑾安到底还是少年,就算把手臂的力道开到最大,也没办法抗衡多年习武的成年人,还是一次这么多个。
所有人都觉得七皇子这次应当无力回天,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惊又骇,想不到七皇子竟然是这么个无法无天的人,当着皇帝的面都敢刺杀嫔妃,当真是好胆色!三皇子这第一莽夫皇子的名头怕不是要换人了。
而只有真正见识过薛瑾安,对他的性格有所了解的四皇子和五皇子却知道,薛瑾安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所以哪怕看七皇子被压制处于下风,四皇子也依旧双手张开护在贞妃身前,明明害怕至极,张口声音便是哭腔和哽咽,却还是企图说服薛瑾安放下屠刀,“七弟,我母妃只是被蛊惑,她知道错了,她愿意一报还一报,此事父皇已有决断,七弟你别、别冲动好不好,你不要这样——”
“四哥,薛瑾安的母妃死了。”薛瑾安即便处于劣势,此时此刻的声音还是平稳无波的,他身上的气息和语气一样平和,不带一丝杀气。
“她丢的是一条命,她们要还的也得是命。”他如是说。
四皇子心头猛然一震,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秉烛微微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内力微微蒸腾,指尖的茶盏一掷而出——其实在薛瑾安拔剑到出招的时候,他有很多次可以出手的机会,可是他没有,他也不知为何。
听到七皇子这一句话,他明白了,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不愿为皇帝效力,原来他竟然是心中难平的。
他心中不免对七皇子更加喜爱起来,他知道应该阻止七皇子继续动手,甚至依旧要说出那句“有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是坏事”,不是为谁开脱,而是当着皇帝的面杀嫔妃,这着实有些打他脸,皇帝会下不来台。
陆秉烛并不担心七皇子没辙,他注意到七皇子微微侧了侧耳,猜到他已经有了办法,遂决定帮他一把,至少如果是他失误的话,能出来分担一下责任。
陆秉烛猜得没错,薛瑾安确实想到了办法,又或者说,他其实早就演算过这样的结果。
薛瑾安捕捉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很多很密集却有一种别样的整齐,是奉命搜查的御林军回来了。
而这整齐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两道不一样的脚步声,一道虚浮无力细细碎碎,是属于李鹤春的;一道沉重缓慢,每次落地都是“咚、咚”地怪异声音,就好像是在单脚跳一样,是三皇子。
果然,抱着马刀的三皇子出现了。
“三哥,借刀一用!”薛瑾安大喊一声。
“不可!”娴妃第一次反应那么快,却根本快不过她儿子的条件反射。
三皇子手腕一震,刀就飞了出去,声音后知后觉从喉咙挤出来:“接着。”
当——与此同时,茶杯震在莲花剑剑刃之上,巨大的内劲直接将那四个御林军都掀翻出去。
薛瑾安借着这股大力腾空翻身,随后松开剑柄落地一个翻滚疾跑,抓住即将插入地砖点的马刀,一个极限侧滑,身体几乎快要贴在地面,刀尖在玉石地面划出深刻的弧度,随后悍然掷出。
斜飞而上的刀尖在空气中长啸。
“不好!母妃快走!”四皇子用尽全力推开贞妃。
“宝宁,住手!”皇帝无力的喊声被甩在身后。
身后传来御林军纵身扑来带起的气流。
触在地面的身体感受到椅子被大力掀翻在地的震动。
他听到了刀尖穿透皮肉的声音。
愉悦的情绪涌入心口,法力翻涌而出,薛瑾安忽而莫名很想笑,于是他真的弯起嘴角,给了一个像素点有点高的不怎么标准的笑。
第46章
当胸一刀直入心脏, 贞妃踉跄着倒在地上,喉咙不自觉地滚动抽搐,面上那慈悲的面具被彻底打破, 不甘、怨愤、遗憾……种种深埋在心底的负面情绪凝结在脸上。
她涣散的眼睛瞪大, 眼角的朱砂痣红得像血, 肢体还在颤动, 意识却已然溃散了。
贞妃死了,没有遗言。
贞妃的整个死亡过程都十分迅速,迅速到薛瑾安只是在地上滚了两圈,顺势躲开了御林军扑击,一个乌龙绞柱翻身而起的功夫,就听到了四皇子的哭喊。
便见四皇子连滚带爬地扑到, 然而太医一看贞妃散大的瞳孔就纷纷摇头表示无力回天。
“你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救不了?我母妃的胸膛还在起伏,她还有救,你们赶紧救她啊!”四皇子不接受这个结果,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一把揪住一个太医的衣领, 几乎是目眦欲裂的将太医拖到贞妃身上。
太医吓得立刻就要爬起来, 却感觉到脖子蓦然贴近的凉意,顿时浑身僵硬了起来。
四皇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压在太医脖子间,因为分寸掌握得不好,直接划出一道血痕来。
这把匕首的由来, 在如今这场景说来非常可笑,之前薛瑾安进怡和宫将他修理一顿之前,曾问他要过那柄差点挖掉他心的菜刀,次日四皇子对薛瑾安有事相求,鬼使神差地想到这把菜刀, 想着讨好一下薛瑾安,反正自己已经被“修理”好了,薛瑾安怎么着也不会再给他来一刀的。
然而菜刀他已经丢给了御林军,已经被定义成刺客的行凶武器,四皇子不用想就知道要肯定是不可能要回来的,甚至还会引起御林军的怀疑,便让人寻了一把匕首带在身上,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带着礼物上门,薛瑾安再不喜欢他也总得听他说两句话的。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半途中和相看两相厌的五皇子碰到了一块不说,还被三皇子当小鸡抓了。
可如今,在薛瑾安杀了他母妃的这个时候,这把原本要送给薛瑾安的匕首,反而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若是薛瑾安知道了岂不是要笑死他。
四皇子也觉得可笑,可是如今穷途末路,为了母妃的命,什么自尊已经顾不得了,他语气森然而凶残,面部表情都狰狞起来,“你若是救不活我母妃,本皇子要你一起死!”
事实上,薛瑾安在看到匕首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根据四皇子的人物模型逻辑推测出了这匕首的来历,但他并没有因为匕首发笑,反而是对四皇子这时候的行为挺赞同的,毕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殊死一搏不失为一种有效手段。
虽然他不明白四皇子为什么要救一具尸体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