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莲生被禁足宫中,长夜寂寂,总是思索良多。
借着沟通天地之力穿越回来白情只能化成一双看不见的眼睛观察景莲生,而不知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景莲生枯坐在东宫偏殿的窗棂下,大概因为不见人了,也懒得梳洗,白情记忆中总是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此刻逶迤在肩。
白情飘在月影斑驳的屏风旁,望着他垂落的乌发。
他伸手想替对方撩开遮住眉眼的碎发,半透明的指尖穿过发丝,却只能勾起一缕浸着沉香的夜风。
这具由天地灵气凝聚的躯体,终究触碰不到隔世之物。
白情恍惚,收回透明的指尖,仍痴痴看着景莲生:莲生,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景莲生到底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当朝的太子,被禁足一个月之后又得解封。
可惜,景莲生还来不及庆幸这得来不易的自由,就听得少将军来报:“蓬国又侵扰我国边境,然而,陛下却说古莲开放在即,不宜妄动……”
得闻此讯,景莲生再次跪倒在皇帝面前,自请领兵出征。
皇帝一脸恨铁不成钢:“只要古莲开花,我诚心许愿,莲国自然国运昌隆,小小蓬国又有何足惧?何必费钱费力费神去打仗?这其中的利弊,你都不懂,那你这个太子也太让父皇失望了!”
景莲生抬眸:“陛下之意,是要放任敌军长驱直入,烧杀抢掠?”
皇帝指尖捻着莲心念珠,声音沉稳:“只要古莲赐福,我国自然国运昌隆,百姓安居乐业,何须你这般忧心忡忡?天数已定,非人力所能为。”
景莲生膝行两步,朗声问道:“儿臣斗胆一问,古莲赐福,会如何补偿那些因战乱流离失所、甚至被铁蹄践踏而死的平民?”
皇帝的脸色骤然一沉,目光如刀,眼中闪过大抵是恼羞而成的怒意:“放肆!”
景莲生毫不退让,依旧直视着皇帝:“儿臣不敢质疑陛下,只是心中疑惑,古莲赐福,是否真能护佑那些无辜的百姓?”
皇帝的脸色愈发阴沉,眼中怒火翻涌。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但谁也不可以宣之于口。
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如雷霆般炸响:“朕是太纵容你了,以至于你如此骄傲自满,无法无天!朕命你罚跪于殿外,直到你明白何为君臣之礼,何为天命不可违!”
景莲生闻言,神色未变,不再发问,不再求战,也不再辩解,只是默默起身,转身向殿外走去。
景莲生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微微抬头,目光扫过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雕梁画栋刷着朱砂金漆,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璀璨光线。
满目繁华,他却只觉荆棘满地,无人并肩。
偏在此时,他突然感觉到一阵视线从背后扫来。
他武功高强,又懂玄术,五感自然敏锐,几乎能确认是有人从宫门缝隙看自己。
他甚至可以确认,是圣子辞迎。
辞迎……总是用这种接近鬼祟,却又不带攻击性的目光看自己。
可能因为辞迎这位所谓的圣子太有欺骗性了,景莲生竟然有些习惯这样粘腻阴暗的目光了。
就像他是无情冰冷的石像,对于幽暗潮湿的青苔,不在乎,也不介意,甚至……甚至视作当然。
景莲生依旧平静如水,并未回头,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未曾流露。
景莲生约莫是跪到了掌灯时分。
姗姗来迟的皇后打圆场,装模作样地呵斥了几句:“你这孩子,怎的如此不懂事?陛下日理万机,你竟敢这般顶撞,还不快回去好好思过!”她一边说着,一边使眼色,示意景莲生赶紧离开。
皇帝也并未阻拦,只是冷哼一声:“逆子!去吧。”
回到东宫不久,景莲生想躺下休息,却感到夜色中有一道身影闪入。
景莲生拔剑而起,刺向来人。
那人挥剑格挡。
即便是一室幽暗无光,光是从这区区闪电似的一招,景莲生也已经准确地认出来人:“辞迎。”
辞迎收剑回鞘,站在窗边,悠悠月色落在他的脸上,像是洒在雪地上一样微微发着清白的光。
也许是因为辞迎有这样的容貌气质,让景莲生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他心存善意。
然而,景莲生对莲教中人的戒备是无法放下的,他的手仍搭在剑柄上:“莲教无人了?竟要圣子出动来刺杀我?”
辞迎没有辩解,只是看着他:“驿站一事,还不足以令你看清形势吗?”
“驿站之事,毕生难忘。”景莲生想起自己几乎命丧于当时,冷眼瞥向辞迎。
辞迎并未因他的讥讽而动怒,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对我而言,也是毕生难忘。”
景莲生看着辞迎那抹神秘的微笑,心中起疑。
从驿站之后,景莲生也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自己身上多了一种看不见的牵绊。那牵绊若有若无,像是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心头,却又无法抓住……
此刻,他突然惊觉,这牵绊似有若无地缭绕着眼前这位神秘的圣子。
辞迎却面容平静,只是说道:“太子,过刚易折的道理你自然是知道的。一味的跟君父硬碰硬,绝非上策,非但不能让你得到你所想要的,反而会让你把自己也折进去。”
景莲生答:“如果我能放弃原则,柔软身段,也不至有今日。”
“我不是这个意思。”辞迎微微一叹,“我知道你在乎的是边境的百姓。此刻,敌军还没越过边境险隘,我向你保证,在古莲开花之前,敌军不能通过险隘,更不能伤百姓一分一毫。”
听到这话,景莲生心中一动:“你如何保证?”
“我自有我的法子。总比你跪在地上求皇帝开恩要强。”辞迎微微一顿,继续道,“不过,你的问题不应该是这个。”
“我的问题应该是什么?”景莲生反问。
辞迎淡淡一笑:“你应该问……作为交易,我想要你回馈我什么?”
第51章 珍重告别
景莲生的目光紧紧盯着辞迎,“你想我做什么?”他终于开口,像是无法拒绝辞迎的诱惑,却又带着本能的戒备。
辞迎轻笑:“我和你比试过无数次,次次都是点到即止,太没意思。我希望你答应我,下次见到我的时候,不遗余力地杀我。”
景莲生一怔,没想到辞迎提出的是这个要求,须臾蹙眉:“你果然,从来不服我。”
辞迎轻嗤一笑,却又摇头叹气:“唉,就当是吧。”
景莲生从未见过辞迎这样笑,心中有些异样,眼神却更坚定了:“好,我答应你,与你好好比试一场,毫无保留,你死我亡。”
辞迎看着景莲生,听到这话,竟然是异常满足:“我知道你一诺千金,请多多惜命,活到那一天,遵守你的承诺,太子殿下。”
辞迎转身欲走,无声地推开窗棂。夜风裹挟着寒意涌入,月光如水般落满他单薄的肩头。
景莲生这才看清他模样——不过半月未见,素来仙姿玉质的圣子此刻面颊消瘦,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衣襟在夜风里轻轻飘摇,当真如风中残烛。
景莲生喉头一紧,脱口唤道:“辞迎!”
辞迎一怔,回头看他,眼神幽微。
四目相对的刹那,景莲生忽觉喉间发涩:“驿站……是不是你救了我?”
辞迎闻言,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住,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一般。他镇住了许久许久,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微微颤抖:“为什么会这样想?”
“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可能。”景莲生说,“……虽然令人费解。”
辞迎抿了抿唇,仿佛想笑又不敢,又像是想哭而不能,半晌只道:“殿下,记得惜命。下次相见,我告诉你答案。”
说完,辞迎便化作一道流光,在月下消散。
景莲生不得不承认,他总是会被辞迎纯粹的眼神蒙骗。
明明栽过好几次跟头,明明每次接受辞迎靠近,他都会倒霉。
但他这次还是选择相信辞迎。
他甚至真的期待下一次相见。
他甚至……真的开始惜命。
素来锋芒毕露、仗义执言的他,居然学会了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他不再与皇帝针锋相对,而是安静地待在东宫,闭门不出,一夜之间收敛了所有的锐气。
皇帝对此十分欣慰,甚至在朝堂上多次夸赞景莲生“终于懂得君臣之礼,懂得天威不可犯”。朝臣们纷纷附和,称赞太子殿下日渐沉稳,颇有储君之风。
一个月之后,边境传来情报:蓬国敌军在穿越险隘的时候,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然全军覆灭。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景莲生几乎一瞬怀疑是辞迎所为。
然而仔细一想,却觉得不可能。
虽然辞迎玄术高强,又仗着险隘的地形优势,但敌军中也不乏武功过人、又通玄术的能人,更有一骑当千的高手。
辞迎再是神勇,一骑当千便也顶天了,决不可能以一敌万!
这敌军莫名覆灭,虽然古怪,却也是大喜事。
全国上下自然普天同庆,连皇帝也微微松一口气:说实话,他虽然相信古莲赐福能解决一切问题,但最好还是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问题。
皇帝大喜:“感谢古莲!这是天降神迹,一定是古莲庇佑!”
说罢,皇帝便吩咐安排盛大的祭天酬神仪式,以感谢古莲的庇佑。
景莲生素来与莲教不睦,这一日,却破天荒地来到了酬神仪式。
皇帝见状,心中纳罕,却也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太子总算懂得尊重国教了。”
景莲生闻言倒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本是揣着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来的。
这几日总莫名想起那人立在月光里的模样,像根刺扎在心头。
但出乎意料的是,身为圣子的辞迎却缺席了这样重大的仪式。
巫应则解释道:“辞迎闭关已有月余。”
景莲生闻言,眉头微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辞迎那日离去时的背影,想起他苍白而清瘦的脸庞,想起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辞迎的缺席,让他心中隐隐不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悄然抽离。
他闻鸡起舞,勤勉练剑。
晚上挑灯,专注磨剑。
侍从奇怪道:“烽火已平,殿下怎么反而练剑更勤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