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是真的离开了。
刘协看着陆离离开的方向,良久,他侧首看向自己身边的侍中:“今日之事——”
刘艾以为对方要问自己,却听刘协轻声道:“……勿要外传。”
刘艾:“诺。”
第113章 皇甫之疑
陆离回到自己的住处后,见到的并非曹操,而是专门在此等候的故友。
陆离快步上前:“公挺兄。”
对方如今已经是九卿之一的卫尉,为统率守卫宫禁卫士之官,为了出入宫中方便,倒也还挂着侍中之职在身上。
说来也是有趣,他们两个初遇之时同为侍中。
后来一人因先帝得以侍中之职闻名天下,如今不是侍中了,还被陛下一口一个侍中,好似他不是字伯安,而是字侍中。
一人一番起落后,如今已为九卿,却还是挂着侍中之职,好似将侍中之位给焊在身上了。
上次去长安,因为陆离被李傕、郭汜等人盯得紧,也没能去见对方,不想此时对方倒是主动来了。
就是不知昔日友人,如今是友是敌了。
陆离早在见到杨琦前,就已经将情绪给收敛了几分,可架不住对方这些年跟在刘协身边颠沛流离,是真的将察言观色技能给练出来了,再搭配上他本身在这方面就有天赋,别的不敢说,至少此刻看出些许端倪还是足够的。
陆离只听对方道:“我观伯安面上似有怒色啊。”
作为被点破伪装的当事人,陆离也不否认,只是跟对方一同坐下之后,叹了口气:“叫公挺兄见笑了。”
至于缘何让对方见笑,陆离显然并不准备说。
杨琦也不说什么见不见笑的事情,他跟着叹了一口气,说了件陆离并不知晓的事情:“伯安可能不知,皇甫将军怕是要不好了。”
陆离闻言不由一愣,面上立刻带上些许急、悲之色:“此事可当真,怎会如此?”
这事说起来也是挺一波三折的,杨琦道:“当时自长安至洛阳,我等护在陛下身侧,皇甫将军带兵与李郭等人对峙,我当时远远便闻有人喊听皇甫将军中箭了,只是不知真假。
后面观对方骑射如常,想来便是真的也应当是不严重的。”
可是结合对方现在的情况来看,怕是当时老将军当真是中箭了,只是怕引起动乱在那里强撑着呢。
“后面因为蝗灾的事情,从上到下人心惶惶,军中险些生乱,皇甫将军当着众人的面生吞了一只蝗虫,才将乱子压下去。”
杨琦说:“诸多事故,加上将军年长,如今是真的不好了,府上都开始提前准备,以作冲喜之用了。”
这年头提前准备白事的用品,确实有着冲喜的意思在,但一个冲不好,也就真的用上了。
他看着陆离说:“我不知之前伯安去往长安见到皇甫将军后,是否发生了什么不虞之事,只是希望伯安莫要留有遗憾才是。”
若是因为心中挂着气而错过了与自己恩人的最后一面,这如何称不上是遗憾呢。
想想的话,简直跟子欲养而亲不在差不到哪里去。
陆离听了这事只觉得心情挺复杂的,可还是向着对方道谢了:“多谢公挺兄相告。”
“我只怕皇甫将军并不愿意见我。”
陆离这话也不是瞎说的,上次他去长安时,对方看他就有点看误入歧途青年的感觉了,换成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在对方那里是个什么成分呢。
陆离也没有一直跟对方说皇甫嵩,他对杨琦关心道:“我先前便知这一路艰险,如今听公挺兄之言,艰难远超所想,公挺兄可无恙否?”
真要说,杨琦年纪也不小了,跟皇甫嵩相差不了太多。
数一数陆离当年在洛阳交到的朋友,就没有一个年龄比他小的。
皇甫嵩、杨琦俩人,都是大了一个辈分的那种。
这些年两人因为跟刘协绑定,过得都算不上多么好,这样一想,好像送走谁都不令人感到意外。
但如果可以的话,陆离可真不想送走谁。
杨琦看着陆离真切的担忧,只觉得冰冷的疑心似乎都要融化成当年热情开朗的模样了。
可洛阳都没有了,谁还能回到当年呢。
他若还是当年的杨公挺,哪里有机会活到现在。
给陆离送完消息后,杨琦简单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前脚还跟陛下发了火的暴脾气,如今正在书房里认真写拜帖呢,写好之后还是他亲自送过去的。
按照正常流程,该是主人家收到拜帖之后,回帖约定时间,可也不知道是听到了陆离亲自来送,还是皇甫嵩的情况实在是等不了这几天了,陆离当场就被请进去了。
陆离一路被请到了室内,皇甫嵩就躺在那里。
他清楚按照对方的性格,但凡还有一分力气,就绝对不会躺在床上见自己。
当陆离见到皇甫嵩的那一刻,他都有些不敢认了。
昔日壮硕的将军如今脸颊都是陷进去的,皱纹越发明显不说,肤色中也染着青黑。
空气中药味与一股腐烂的气味交杂在一起,哪怕点上了熏香,也只是让气味混合之下变得更加难言而已,起不到丝毫的遮掩作用。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前半句诗,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你要是见过他如何英勇无畏、举世无双、慷慨激昂,再看到如今的场景,该要如何痛心啊。
陆离不由放轻了声音:“皇甫将军……”
上次见面还炯炯有神甚至咄咄逼人的眼睛,如今带着大半的浑浊,似乎已经有一半的视线不再注视人间。
可听到陆离的声音,对方还是向着他所在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头:“伯、安……来了……”
他此刻不仅是没有说话的力气,连控制自己的力气都没有多少,可他还是在努力说清楚每个字,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躯体,不要让自己失态,不要让自己出丑。
他的儿子见状想要代替自己父亲招待客人,皇甫嵩却拒绝了,他或许要死了,但他的尊严还没有提前死去,况且他知道有些话今日不说,日后便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他被扶着喝了一口水之后,好像在逐渐找回力气,皇甫嵩对着自己的儿子道:“去、去把药,给我端过来。”
虽然还有客人在,当着客人的面喝药有些失礼,但病了要喝药没有任何问题,尤其是对方都病到这个地步了。
更何况陆离在某种意义上,也不能说是完全意义上的客人,这种行为便也说不上多么失礼。
可陆离却发现在皇甫嵩说出这话之后,对方的儿子脸上那个表情,简直不像是自家生病的亲爹要喝药,反而像是皇甫嵩要服毒一般。
可儿子或许在喝药这种事情上都是倔不过父亲的,当初陆离对陆乔是如此,如今皇甫嵩父子也一样。
陆离虽然懂医术,却也没有懂到一碗药端上来,隔着些许距离,闻一闻就能知道里面都有什么药材的地步。
可是当看到对方喝了药之后,明显恢复了不少力气,陆离立刻就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了。
将这种强行激发潜力的药物,给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喝,相当于将对方的回光返照人为提前了。
对方见到自己之后都喝上这种药了,陆离对于接下来的话题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毕竟这可是赌上了命要跟自己说的话啊。
眼看着其他人都被遣出去了,陆离现在只想让杨琦将自己的感谢还回来,你们是串通好的吧,你们绝对是串通好的吧。
如果可以,他倒是更愿意自己当被遣出去的那个。
无奈,皇甫嵩宁愿喝虎狼之药都要跟他说点什么,怎么可能将他遣出去。
谁知道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了,皇甫嵩确实一改上一次见面时的咄咄逼人,反而带着几分解道:“我知伯安如今不易,进退两难之境地,我们之中许多人都曾有过,唯如今最难。”
别人可以说自己难,这是善解人意,自己却不能应着说什么“我确实是真的难啊”,这就有打蛇上棍的不要脸了。
陆离知晓对方话里有话:“愿闻其详。”
皇甫嵩:“都说自古艰难之事,唯生死而已。可见了这诸多动乱后,老夫如今也算是半跨着生死的人了,咳咳……”
皇甫嵩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拒绝了陆离的帮助,缓过来之后继续道:“如今在我看来,生死之事实不足道,自古艰难之事,莫过于守节。进退之间的一念之差,便是霍光与董卓,汉臣与逆贼的区别了。”
他好似只是在抒发人生领悟与感慨,陆离心里却不由叹了口气。
陆离是真的很想问,你们怎么就非要抓着我不放呢,诚然自己在汉臣这边确实是有特殊羁绊在的,但是你说服他也没有特别大的用处啊,他难不成还能去做曹操的主吗。
你当年也是带着曹操征讨黄巾的人,也算是对方的老上司了,有这话何不直接对他说呢。
哪怕对方可能明天就死了,今天陆离也不可能跟他说:“我不装了,我摊牌了,我就是要当逆贼,再见了汉臣,逆贼早已经起航~”
陆离只能带着几分受辱的愤懑:“我知将军担忧为何,可何故要疑我待大汉之忠心!”
“辱之甚也,莫过于此?”
但凡不是皇甫嵩如今的情况在这里摆着,他今天绝对能够得到跟刘协一般无二的待遇——收获一个言辞激烈并且拂袖而去的陆离。
可无奈此刻对方正处于人生中最不能招惹的时刻,你别说言辞激烈了,一个不小心对方的死都得碰瓷到你身上。
陆离这边虽然有后世传唱度的kpi在,但就算不当岳飞,也不能奔着秦桧的路去走啊。
只是不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你怎么就非得为难我呢。
皇甫嵩看着陆离笑了:“伯安问我为何相疑,实在是不得不疑。”
陆离做足了要听对方如何言语的姿态,却听皇甫嵩问:“那所谓直通洛阳之捷径,当真是先帝告知伯安的吗?”
陆离:……
你要是问这个,那你还真的没有冤枉我。
虽然心里“咯噔”了不止一声,陆离面上却非常符合情况的做出了相应的反应:“自是先帝告知,将军此言何意?”
皇甫嵩紧盯着陆离,浑浊的眼睛似乎都再次明亮起来,他看到了惊讶、愤怒、委屈,却不曾见到心虚、慌乱、惊恐。
事实上他是不想要怀疑陆离的,可他知晓那条捷径之后,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征讨黄巾时,拦截到的那封自洛阳传给黄巾的信件,想到信里面的“速至”一词。
那时只当是在催促,甚至可能有着内应开城门的事情发生。
但随着陆侍中从先帝那里得知了捷径一事之后,他总忍不住往那边想。
尽管很难解释黄巾贼是怎么能够在洛阳搞出捷径来的,可他寻遍了人,都没有找到除陆离外第二个“从先帝那里得到消息”的人。
或许当时先帝还告知了宦官,只是他们都被杀死了。
可他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