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本也不是想要跟陆离掰扯当初的事情,而是想要提醒对方,他跟皇兄同是先帝子嗣。
你当初说父皇不曾对你托付后嗣之事,可既然你管了皇兄,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更不用说侍中如今可是卫尉,本职工作便是守卫皇宫,而守卫皇宫守卫的难道是宫人吗,守卫的是朕这个天子。
因为这一点,曹操这个调职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真的非常符合刘协心意的。
再没有比由敌人推过来的助力,更让人得意了。
刘协第一次与人说起了刘宏当年的暗示:“父皇或许不曾对着侍中交托后嗣,但当年病前,确实与朕言说过要善待侍中的。”
帝王会对自己哪个孩子交托关于臣子的事情呢?
答案毋庸置疑,自然是要继承自己位置的那个孩子。
陆离:……
他表现出些许动容,又迅速收敛,微表情似乎能够写上一篇小作文,可实际内心是波澜不惊的。
要说先帝选择刘协为储君,陆离是相信的。
可要说刘宏对着刘协言说要善待自己,陆离反而不信。
不是不相信刘宏会安排自己,而是不相信刘宏会寄托于刘协安排自己。
按照刘协所说的时间点,那个时候刘宏就是生了点小病,心态主打的是相信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哪里有可能对着孩子交托臣子。
而如果在刘宏病重后,他就更不可能对刘协交托这事了,毕竟他当时都跟陆离说自己的孩子恐怕会重复自己当年的遭遇。
他或许不是多好的父亲,却也不至于对着自己可能自身难保的孩子交托臣子。
第152章 昔日故人
陆离也懒得去拆穿对方那点几分真、几分假的小谎话,这话也就能用来骗骗他自己了。
陆离将自己的态度明确摆了出来:“离见异思迁,心有所向,言尽于此,万望陛下慎行,免伤己身……勿谓言之不预也。”
刘协愤而拍案,只觉得跟如今的陆离相比,那曹操对自己可当真是好态度:“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卿如今为我大汉卫尉,不思为君尽忠,为国尽命,何以有此荒谬之言。”
陆离反问道:“陛下自以季氏相比,还是欲为冉有?”
《论语》中的《季氏将伐颛臾》,刘协都十多岁了,这个早已学过了。
比季氏,那是无故讨伐他人。
比冉有,则是为这个行为狡辩,不是说这是他人的意思,要么说未来的祸患。
刘协:“侍中以天子比大夫、家臣,何其放肆!”
明明怀孕将孩子揣在肚子里的人是董贵人,刘协如今表现的倒更像是一孕傻三年。
陆离:“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气大伤身,陛下……”
刘协打断道:“侍中无需顾左右而言他。”
“今日本无他事,不过假设虚谈耳,侍中答案,朕已知晓,若无他事,且退下吧。”
昔日洛阳殿上让自己退下的人在记忆中逐渐模糊,眼前天子眉宇间是遮掩不住的躁动。
刘宏当年受制于外戚时是否也是如此模样的呢?
陆离拱手离开,脑海中不由闪过先帝临终前在一片火红的石榴花下与自己说起过往时,眼角眉梢中得意占据了大多数。
毕竟他是最终的胜利者,作为赢家自然可以坦然提及曾经的苦难,并为自己的胜利志得意满。
可换做是刘协呢,他要怎么赢,他赢了又能怎样?
除非曹操死了,否则对方真的毫无胜算。而如果曹操真的死了,不说曹操的部将会如何,刘协难道有本事面对袁绍吗?
袁绍的菜那也是要看跟谁比的,虽然在很多聪明人看来他比不上曹操有明主之象,但比个刘协还是很绰绰有余的。
如今双方的对立在外人看来是袁绍对上了曹操+刘协,可就算是这样,不少人依旧认为袁绍大于两者相加。
许昌的暗流涌动,未必没有这份比较结果的原因在作祟。
刘协选择这样一个时候,除了有孩子但孩子还没有诞生外,其实跟即将与袁绍开展的战役不无关系。
如果自己输了,曹操顾忌袁绍那边的情况不会对自己做什么。
但如果继续等下去,等到赢了袁绍,曹操威望大涨,自己岂不是更加完蛋吗?
虽然抱着的好像是一个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的心态,但就看这个时间选择,隐约透露出来的却是对曹操的充满信心。
在许多更倾向于袁绍胜的人里面,刘协是站曹操的。
这事吧,他就很难评。
当然了,也不排除是陆离高看了刘协,对方压根没有想到这一层面。
可如果是这样,事情都没有想明白就开始干,岂不是更加完蛋。
等到陆离下职,思绪都已经发散到袁绍打败刘协之后会怎么做上了。
还是石锤的一声“郎君”,将他从越跑越远、越走越偏的想象中拉回了现实。
不说他如今的年龄,就他们家的情况,陆离早就可以被称作“家主”了。
但因为陆离最为信任的石锤一直以“郎君”相称,府中其他人也有样学样跟着如此称呼。
陆离回神后走到书房,让石锤留下道:“昔日洛阳、长安旧人,如今还有几何?”
当年他在洛阳有人脉,帮着偷了何太后母子,迁都后跟着一起去长安的也有一部分,一直为他提供那边的消息。
但后面来到许昌后,陆离就没怎么跟那些人联系或者让他们动作了。
一来如今一切就在眼皮子底下了,他自己就能看到,二来也是护驾东归的路上损失了不少人,很多地方都断了,三来也是不想触碰某些敏感神经。
可如今既然成为了卫尉,又撞上了这么一桩天子要跟权臣夺权的戏码,正是启用他们,甚至给自己人好处的时候。
这么多年让人帮忙干活可没少画饼,有机会了总得落实一二。
最好还是能够将事情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甚至如果能扼杀在摇篮里就更好不过了。
从石锤给出的消息看,当初洛阳到长安损失了不少人,从长安到如今的许昌,损失数量更大。
但有一位昔日洛阳的熟人,虽然不是自己的人,职位不高不低、未升未降,存在感若有若无,但切切实实作为禁军统领从洛阳跟到了长安,又从长安来到了许昌。
陆离:“秦俊?”
这个名字乍一听见,只让人有种陌生中带着点熟悉,熟悉中又充满了陌生的感觉。
只提名字没有什么太大的记忆点,但如果搭配上曾经的一些事情,那简直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比如说先帝死后,有宦官安排小黄门想要将陆离骗入宫中,结果被陆离在宫门识破,让人去通知三公时候听从了他吩咐的禁军统领。
再比如少帝与当今陛下当初被宦官挟持出京,陆离拿着玉佩号令军士跟自己一起出城寻找的那队人马的统领。
将秦俊这个名字与那位统领画上等号,再看对方如今的情况,陆离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方的运气。
尤其是对方跟自己之间,也称得上是有缘分了。
回想起当年对方几次近乎赶鸭子一般被自己逼着干活,陆离都有点想笑。
这兜兜转转的,又落到我手里来了,如何称不上是缘分呢。
陆离觉得有缘分,秦俊亦有同感,只不过他觉得这妥妥的孽缘。
这自古以来蛇有蛇道,鼠有鼠道,秦俊能够在这一波波难关中成功活到现在,凭的可不是运气。
他要真的是什么好运气的人,怎么先帝在时,陆侍中风光无限的时候,他跟陆侍中不说半点搭不上话,但也就是个遇见了行一下礼的交情。
反而先帝去后,倒是一次次被迫跟对方有交集,而且件件都是要命的交情。
有些消息最难以瞒过的从来不是贵人,反而是如秦俊这般的人。
秦俊也是从先帝时代走过来的,因为陆离的原因,更是直接参与了两次非常关键的纷争,什么带着三公夜扣宫门未遂、被一块玉佩强压着不得不擅自调兵出城……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压根不该是秦俊这个层次的人能够碰得上的,可偏偏就让他碰上了,可想而知这个权责的混乱程度。
在他看来,如今的许昌比之当年的洛阳也不差什么了——都很危险。
那种危险不是真刀真枪已经亮出来的危险,但是比真刀真枪亮出来的危险更加危险,因为它的危险更加未知。
如果说曾经的秦俊还有着升官发财的野望,现在他的主要目标只有一个——活着。
陆离的存在,肉眼可见的就是挡在他目标前方的拦路虎。
他之前都是有意躲着对方的,再加上双方的差距,还真的没啥交集。
结果现在突然成为隶属关系了。
也幸好他们两个之间虽然存在隶属关系,但对方比自己高许多,不至于立刻看到自己。
陆侍中,陆卫尉,你可千万抬高了自己的头,万万不要低头看到我,求求啦。
秦俊情真意切的祈求着各路神明、列祖列宗,拿出了远超各种祭拜时的虔诚。
然而一通祈祷过后,墨菲定律在东汉登陆,并成功砸到了秦俊头上。
秦俊看着那张依旧好看的脸,只觉得这个世界对他这种小喽啰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他从洛阳活到现在容易吗,凭什么还要给他来个困难模式,你又不是打算给我降大任,怎么这些苦其心志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落下我呢?
秦俊朝着对方拱手行礼:“卫尉。”
之前对方还需要借着先帝名义、拿着各种东西来指使他,现在可好,对方已经成为可以直接指使他的顶头上司了。
陆离倒是没有特别摆上司架子,反而相当亲切的与对方叙旧道:“多年未见,只以为故人凋零,却不想竟是大难不死、绝处逢生,叔良当真是有福有才之人。”
秦俊听不得这种夸赞的话,毕竟蜜糖包裹着的往往都是成倍的辛酸,迷魂汤什么的就婉拒了哈。
秦俊:“卫尉谬赞,如何敢称有福、有才,不过是有几分侥幸,又承蒙天子庇佑,方能化险为夷,存活至今。”
陆离看着比起当年难掩风霜的男人:“叔良比起当年,似乎多有变化。”
还记得当年你虽然是被我逼着干活的,可实际上眼里面是遮掩不住的野心与期待,是看起来好似在说不要不要,实际上咱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如今,怎么看起来心气都没了呢。
陆离不是不知道生死之间对一个人产生的影响会有多大,可或许在曹操身边见多了对方永远充满生命力的模样,见多了对方身边的始终向前,如今倒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
秦俊很坦然,坦然自己的怯懦:“说来不怕卫尉笑话,生死之间走了几遭,心中生怯,自是不复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