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风水轮流转,纵然对方不敢对自己有明面上的为难,可儿子要对着他屈膝,何太后心中满是不甘。
哪怕当初在袁绍那里,他们也没有多么养尊处优,可昔日旧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人有的时候非常奇怪,可以接受在外人面前受辱,却无法接受在自己人面前难堪。
何太后心中不平,刘辩又何尝不是心中复杂呢。
如今要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并不算形容巧妙,但那份感觉,确实是非常微妙。
他安慰着自己的母亲:“母亲勿要担忧,我与陛下骨肉至亲。”
何太后看着眉宇间不带锋利的儿子,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又不免带着几分颓唐的释然。
这般也好,这般才能活下去。
便是要争又有什么用呢,争得过刘协,难道还能争得过曹操等人吗?
何太后因为兄长的原因,心中从未过度抬高袁氏四世三公的地位,毕竟袁氏的子弟跟着自己兄长做事,袁氏四世三公的地位有一部分便来源于自己的丈夫。
她是从来不需要去仰视袁绍的。
可哪怕对四世三公的袁氏不带有任何滤镜,在邺城的时候,在面对坐拥四州之地的袁绍时,她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强大。
那种强大与董卓不同,与先帝也不一样。
袁绍以前是这样的吗,何太后回忆着自己垂帘听政之时对于下面之人投去的注视。
回忆与现实碰撞,在他们母子隐居民间,于田地之上求生的时候,昔日臣子却似乎已经扶摇直上。
袁绍是如此,打败了袁绍的曹操似乎更甚。
人心总是免不了贪婪,得到了一点便想要更多。
只是昔日在乐安郡没有办法,后来在邺城也没有门路,如今在许昌,似乎也没有折腾的必要。
何太后看着儿子,心里那份不甘似乎在叫嚣,又在随着叫嚣消散。
她本想告诉对方,不可对刘协小儿卑躬屈膝,可最后她只是看着儿子:“去吧,莫要让自己受委屈。”
就刘协如今的情况,想来也给不了他什么委屈。
刘辩点头:“儿记住了。”
何太后抬手帮着刘辩了一下衣冠,昔日养尊处优的手多了茧子,哪怕在邺城重新过回了不需劳作的日子,曾经的辛苦到底还是留下了痕迹。
何太后没有再说什么,注意到刘辩离去时松了口气的模样,她更不想说什么了。
能够凭借着几乎毫无助力的出身成为大汉的皇后,何太后是个又争又抢的人,可她生出的儿子不仅被先帝认为不像自己,也没有半分像她这个做母亲的。
此时此刻,她倒是有些明白当年先帝的心情了。
可先帝还有别的儿子,她却只有这么一个啊。
刘辩对于洛阳的皇宫那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可他熟悉的洛阳宫殿早已消逝在大火之中。
许昌的宫室比之洛阳逊色了不止一点,也让刘辩充满了陌生感。
跟在带路的黄门侍郎身后,刘辩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兄弟。
他们已经分开十多年了,曾经还只是孩子的刘协如今已经是青年模样。
刘辩与刘协在外貌方面继承父亲的不多,大都继承了自己的母亲。
可那眉宇间属于父亲的痕迹,似乎足以串联起那份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
诸侯觐见天子自有礼仪规定,但如今本该是天子赐予的住处都由曹操那边早早安置妥当了,再加上刘辩到底不是纯粹的诸侯王,所以仅拱手一拜而已。
刘辩:“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无极。”
刘协没等对方拜下来,早早便走过来托住对方:“皇兄无需多礼。”
血脉相连的兄弟俩看着彼此,满眼都被陌生与熟悉布满。
他们分开的太久了,对刘协而言,他们分开的时间早已超过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岁月。
如今再次相见,没有什么因为血缘关系而翻涌的感觉,也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思念,有的是带着亲切假面的陌生实质。
他们能够跟对方说什么呢,说这些年各自的颠沛流离,还是说几番险死还生。
刘协选择了最为安全的客套话题:“母后可还好吗?”
按来说,刘辩该说母后一切安好,只是记挂担忧陛下你的情况。
但考虑到大家都知根知底的,这里也没有别人,这般骗人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刘辩只说:“母后一切安好。”
他本来也算不上是什么机灵的人,如今看起来好似更加憨厚了一般。
刘辩没有诉说这些年的不容易,刘协也不曾让谈话掺杂上什么政治目的。
他们就像是一对久别重逢但关系很一般的亲戚,礼貌的友善交流便已经足够了,说的稍微多一点便好像会刺痛谁的内心。
陆离不曾在旁边围观两人见面的场景,但哪怕他在宫外,似乎也能够想象到里面的尴尬。
毕竟里面还藏着一轮皇位交替,在一人走下、一人向上的十年前,便已经注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亲密到哪里去了。
何太后母子的到来短暂的掀起了些许涟漪之后,便归为平静。
先帝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时代早就变了。
虽然换了个地方,虽然家里多了个人,但他们熟门熟路的过起了与邺城没啥区别的日子。
不同于刘协被架在皇位上进退两难,何太后母子相比较而言倒是多了份安然。
陆离:“这可能就是福祸相依的道吧。”
荀彧看着陆离似乎在感叹别人,但又好像在说自己。
是因为先帝吗?
荀彧没有戳别人伤疤的爱好,陆离本人也没有随意跟人诉苦的习惯。
短暂的叹了一句之后,陆离与荀彧说起了曹操等人如今的情况。
邺城占据之后,最先要动手收入囊中的自然是冀州。
而考虑到袁尚跑去幽州找袁熙了,留在冀州不愿离去的是袁谭,那么接下来要对付谁似乎是一件很明显的事情了。
官渡之败对于袁绍阵营是一种打击,邺城被破则是又一种。
对于袁绍阵营的人而言,这种情况四舍五入一下,跟王朝的都城被人攻占了的感觉也没啥区别了。
不是所有的王朝都能在都城被占的情况下继续苟延残喘的,毕竟他们的地盘可是在最北方,往南那是曹操的地盘,想要南下都没得可下。
而继续向北的话,那都要到了胡人地盘上了。
四世三公的袁氏,别管是去跟胡人抢地盘,还是跑去投靠胡人,这都挺让人无法接受的。
陆离:“青州已失,袁谭怕是要死守冀州了。”
对于陆离的这一判断,荀彧倒是不认为有什么问题,他只是有些不解的看着陆离问道:“伯安似乎很着急?”
这份着急跟陆离一直以来提倡的戒骄戒躁似乎并不相合,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荀彧回忆了一下。
好像自从收到来自南边孙权传来的信件之后,对方就开始着急了。
是因为孙权,还是因为孙策死的过于突然,让陆离心中不免产生了某种时不我待的担忧呢。
陆离没有否认自己的着急:“确系如此。”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只盼一切今早尘埃落定,免得再生波折。”
这话说得倒也不能说没有道,似乎跟荀彧的猜测颇为相符,可荀彧听了这个解释,心中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荀彧:“伯安应当知晓,凡事欲速则不达。”
陆离明白:“我知文若意思,只是心中担忧迟则生变,平添动乱。”
“兴亡之中,百姓皆苦,相较之下,兴总是要比亡好一些的。”
荀彧没想到陆离会与自己说如此敏感的话题,但惊讶之余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果然如此,他果然不愧是他父亲的儿子。
如今已经是几乎明摆着的乱世情况了,尽管很多人没有将话直接摆到台面上来说,但各家分散的下注本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汉失其鹿成为了不会被宣之于口,却在人心中悄然蔓延的一份事实。
陆离在这个时候说这话,看似很敏感,实际上属于切合时代的话题。
而对方的父亲呢,当年大汉虽然被外戚宦官祸害的不轻,可到底还处于一个好着的状态呢。
可偏偏在那种时刻,对方给荀氏来信说那种关乎国运的事情,字里行间中全都是一股要带着大家一起死的美。
跟陆乔一比,陆离这般简直可称之为保守谨慎了。
荀彧一直觉得陆离能够走到今天,比起他亲爹到底还是谨慎与讲究实际的,然而他完全没想到遗传的威力是如此的巨大。
陆离竟然问他:“以文若之见,明公何时可一统北方呢?”
这个“一统北方”似乎可以解为帮助汉室夺回北方的掌控权,荀彧尝试进行合法解读,荀彧解读失败。
我们之间的关系,难道已经到了一种你可以这般跟我谈论这种话题的地步了吗?
然而对方敢问,他怎么莫名其妙也就回答了呢?
荀彧:“只是夺得地方的话,最快也要两年左右。”
毕竟袁氏那边兄弟相争看起来好似鸡飞狗跳的,实际上人家能够争起来那也是有自己的本事的。
陆离用自己的问题证明了自己跟亲爹的相似性,荀彧也凭借自己的回答证明了自己跟亲爹其实也是存在相似性的。
得到荀彧答案的陆离点了点头,从旁边拿来一份空白的纸张便书写起来。
看着陆离这幅要将自己话传出去的架势,荀彧也不慌张,他既然敢说,那自然可以为自己的语言负责。
不过看着对方奋笔疾书的模样,荀彧不由问了一句:“伯安这是要给明公写信吗?”
“不是啊。”陆离停笔看向荀彧:“我在给仲慈伯父写信。”
荀彧:???
该说不说的,这实在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给曹操写信,荀彧半点不带担心的,但是给自己亲爹写信,就让他忍不住回忆了一番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了。
想想,应该没有什么值得告家长的内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