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启动,他搬来两斤重的金属块,让机器铣料。管子不断流出乳白色的切削液,味道很冲,戴着口罩也能闻到,让人头晕脑胀。
整整九个小时,就是重复这无休无止的工序,离开生产线要打卡,每次上厕所只给五分钟时间。
按照规定,下午五点就该休息,但他总是加班,尤其是新机型上市前,下班音乐只是象征性地响一下,很快,生产线就会重新启动,所有人回到岗位上。
然而,没有加班费,他或许根本活不下来,工厂底薪只有1800。
有一年,工厂“十三连跳”,之后,所有窗户封死,厂房24小时不熄灯,通宵照明。
待了一年多,他开始恍惚,常常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不得不辞职,一方面是精神濒临崩溃,另一方面是,白天这样高强度干活,他很难在晚上继续第二份工作。
于是,他考了A类驾照,干起了拖车司机。在接单的间隙,他还可以放空一会儿,这是手机厂享受不到的福利。
“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齐椋说,“我不知道你是精英下凡,想体验穷人的生活,还是怎么样。别费功夫了,没什么值得好奇的。”
孟寄宁沉默良久,笑了笑。齐椋难得看见他落寞的神情。
“你对我误解很多啊。”孟寄宁说。
“什么?”
“你觉得我很有钱?”孟寄宁说,“我们家是单亲家庭,我爸也是个工人。”
齐椋顿住了。
“而且,我从没觉得所有人都喜欢我,”他说,“我哥哥就不喜欢。”
齐椋沉默下来。以他们熟悉的程度,这话题有些交浅言深了。可是,对方这样剖白内心,他没法不给予回应。
“怎么会,”齐椋说,“他还来看你表演。”
孟寄宁笑了笑:“那是他人好而已。”
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还记得那个周末,孟初去学校上免费的奥数班,他在家无所事事,然后父亲对他说:“我们去商场逛逛吧。”
商场真是琳琅满目,有溜冰场,有蹦床,还有绳索连起来的小城堡。
父亲带他去了一家玩具店,问他想要什么。
他问:“那哥哥呢?”
父亲想了想,说:“家里的钱只够买一件。要是哥哥想玩,你给哥哥玩就好了。”
店里有最新的变形金刚、高达和奥特曼,每一件都令人心动。他挑了一个,带回家,然后——至今想起来,他仍然觉得自己无比愚蠢——真的这么跟哥哥说了:“你要是想玩,随时拿去玩哦。”
哥哥从他手里接过玩具,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微不可闻地说了句:“原来你们去玩具店了啊。”
随即,哥哥就把玩具还给他,说:“好的。”
但是,之后很长时间,他都没看到哥哥动过这个玩具。
他想,哥哥大概是不好意思。
于是,他干了件更为愚蠢的事。在某一天,他把玩具递给哥哥,轻松地说:“这个我已经不想玩啦,送给你吧。”
哥哥望了他一会儿,那神情他读不懂。犹豫了很久,哥哥伸出手,接了过来:“谢谢。”
然而,哥哥随即把它收起来了,仍然没有玩过它。
他想,大概是哥哥不喜欢这个玩具。下一次,他跟父亲说,要和哥哥一起逛商场。
去玩具店的时候,哥哥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这不就解决了。
在父亲的沉默中,他把哥哥拉到了店里,可是,哥哥看了一眼父亲的脸色,最终只说:“我其实不喜欢玩具的。”
他什么都没有买。
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完美的、五光十色的生活,给另一个人留下了多大阴影。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伤害已经造成,哪怕他努力弥补,也无法消弭那道裂痕。
“中学的时候,我拿自己的压岁钱买书、买零食送给他,”孟寄宁说,“可是……”
可是哥哥实在太聪明了,仅凭这些礼物,就能推断出来,长辈们给孟寄宁的红包金额,跟自己不一样。
“我担心过生日的时候,他会觉得有差距,就私底下跟爸说,反正家里紧张,干脆都不要过生日了。”
其实,哥哥是经常对他说谢谢的,只是每次说谢谢的时候,都有点悲伤。
孟寄宁发现,他的努力,好像只是让两人处境的差距越来越明显。就像对孟初来说,求之不得的生日会,对他来说,是可以随意抛弃的。
因为他不缺少这样充满爱的瞬间。
他低下头,攥紧手里的包装袋,半晌,开口问:“我也给你这种感觉吗?”
齐椋心里忽然一空。
“这份午餐,就像我当年送出去的高达吗?”他说,“如果是这样,我向你道歉。”
齐椋望着他,刚想说什么,手机上跳出了通知。
“看来你有新单子了,”孟寄宁说,“那我不打扰了。”
他把吃剩的包装盒装进袋子里,开门出去。齐椋望着他越走越远,忽然打开车门,喊了一句:“等等。”
孟寄宁回过头。
“我还欠你一顿饭,”齐椋问,“你明天晚上有空吗?吃完我们可以一起去酒吧上班。”
孟寄宁怔了怔,低头望了眼脚下打旋的叶子。
“好啊。”
作者有话说:
薪水几十倍的那个,确实伤到我了。我想起有次跟投行的同学一起吃饭,然后发现她交的税比我的工资高()
第41章 附录四
敲门声响起时,孟寄宁正趴在桌上写歌。
椅子和桌板的高度不太协调,坐久了腰酸背痛,加上灯光昏暗,过一会儿他就要站起来,歇一歇他突出的腰椎间盘。
他望了眼手机,还没到和齐椋约定的时间。
他揉着后颈打开门,眉毛惊讶地要跳出额头:“哥?你怎么来了?”
孟初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给你这个。”
孟寄宁关上门,把椅子让给他,疑惑地拆开包装,拿出一个台灯。
“这儿的灯管太老了,”孟初说,“你写歌伤眼睛。”
孟寄宁提着台灯的脖子,好像手里提着一个异形生物。
他将荒谬的人生选择告诉兄长后,对方,居然,在关心,他那虚无缥缈的梦想。
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支持他的人,最没有帮助他的理由的人,竟然站在他这边。
他迅速把灯插上电,打开,屋里亮了三倍。
“谢谢哥!”他受宠若惊之余,有些不安,“怎么想起来送我礼物了?”
孟初把手放进口袋里,捏着内壁丝滑的布料,犹豫着说:“近几天在逛家具城,碰巧看到这个台灯,想到你可能缺一个,就买了,从家具城来这里也顺路。”
付关山对家里的陈设多有不满,鉴于那房子是共有财产,孟初觉得他有更换家具的权力,所以最近两人在研究室内装潢。
他用了“碰巧”和“顺路”,但孟寄宁还是很甜地笑了。
“我刚写好一支曲子,”孟寄宁拿起床上的吉他,“我弹给哥听听吧。”
孟初刚想说不必,孟寄宁已经开始拨弦,演奏途中离场不礼貌,孟初就坐下了。
他看着孟寄宁,对方站在衣柜和灶台之间的小小空隙里,依然有着聚光灯下的风范,正如当初演讲比赛和歌手大赛时那样。
唱完,孟初附和着气氛拍手。
“中间一段的编曲太扁平了,没有把情绪顶上去,”孟寄宁说,“哥你觉得呢?”
“我……我不懂,”孟初说,“我觉得挺好的。”
孟寄宁笑得露出了几颗白牙。他把吉他放回去,坐在床边,笑容依旧灿烂:“哥能理解我,支持我追求梦想,我真的很开心。”
孟初有些茫然。他只是坐下来听了一首歌,就让人心花怒放了。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找到了愿意奋斗一辈子的事业,希望你也能这样。”
孟寄宁愣了愣,忽然扑过来,抱住了他。
前几天,孟初坚持听完整场演奏之后,孟寄宁也是这么抱他的。他拍了拍弟弟,觉得这种感动着实没必要。
他好不容易才等到情感充沛的弟弟放开他,赶紧站起来,顺势告辞。
“哥你不来酒吧吗?”孟寄宁失落地问。
“我还有实验。”孟初说。
是真的,老同学那里传来消息,项目有希望了。
孟寄宁送他出门时,还有些依依不舍。
“那你有空再来,”孟寄宁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弯了弯眼睛,“说不定那时候,我还能向你介绍一个人。”
孟寄宁在路口远远地望到齐椋时,对方脸色有点阴沉。
那阴沉并非一时的情绪,而是陷入长久黑暗之后,对生活的绝望与淡漠。
从最近开始,孟寄宁才逐渐理解这种心情。
他朝齐椋招手,对方抬起头,看见他的一瞬间,脸色忽然变了。
眉头舒展开来,眼神变得平和。
好像有一瞬间,短暂地从淤泥中拔了出来。
齐椋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变化,所以,他也不知道,看到这种变化的孟寄宁,在那一瞬间,会有相似的轻松。
“等很久了吗?”孟寄宁问。
齐椋摇了摇头:“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