哽咽堵住了后半句,朗月现闻到哥哥袖口带着的沉香木珠混着雨水的腥气,感觉到滚烫的液体顺着自己后颈往下淌。
朗月现低头盯着自己张开的手掌,仿佛掌心还粘着皮肤剥离的触感。他恍然觉得那上面还沾着宋煜身上传来的铁锈味的血,他试着蜷起手指,发现它们还在不受控地痉挛,关节像是变成了生锈铰链一样不听使唤。
“他居然松手了。”朗月现盯着自己的掌心喃喃,湿透的额发上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嘴角,细细的水汽穿过指缝,把掌心变得湿漉漉的。
宋煜指尖松开衣领的刹那,朗月现听见自己颈椎发出"咯"的轻响。
朗月现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刚刚的所有细节,那人带着笑的下坠像帧卡顿的默片。
指甲盖掀翻时溅出的血珠,被河水冲散的额发,最后凝固的是宋煜眼中百感交集的强烈情绪。
朗月现本质上是个很冷漠的人,他从出生就没有过太充沛的感情,也很难理解别人流露出的这般强烈感情。这次突然被宋煜刺激到回不过神来。
可宋煜明明在坠入河流之前还想着要同自己死在一起,却在最后一刻又将他推回了岸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朗月现心里骤然间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自己产生这么强烈的又矛盾的爱意。
朗月现恍惚片刻,始终不理解那个笑容的意思。
朗秉白突然抓住朗月现盯着看的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湿冷的掌心下传来失控的心跳:“你想吓死哥哥吗?”向来注重仪态的人此刻声泪俱下,嘴唇颤抖着发出破了音的哽咽,像是崩到极致的弦猝然断裂。
“你明知道会有危险,为什么还……”他喉结急促滚动着咽下哭腔,“不知道我……”
朗月现的指尖被心跳震得发麻,他半蜷缩在朗秉白怀里,歪头看着兄长痉挛的咬肌,看着哥哥下巴挂着的水珠,看着朗秉白因为自己差点在他面前死去而泪流满面。
朗月现忽然伸出食指,抹开对方下巴的泪:“你最近哭的次数有点多啊,丢不丢人?”
带着体温的西装突然裹上来,朗月现嗅到领口残留的雪松香水味。哥哥的手还在哆嗦,纽扣扣了三次都没对准扣眼:“我……哥哥以后再也不会强加给你任何事情了……”
“以后你想怎么样都好,你想……爱谁都好,只要你……”朗秉白的泪止不住的往下落,纽扣再次划出扣眼时,朗月现伸出手制止了哥哥抖个不停地手。
朗秉白便用空出的手捧住他的脸,睫毛上将落未落的水珠随着动作砸在弟弟鼻梁上,再顺着划落,一颗颗砸在朗月现的手背上。
湿透的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坐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朗月现微微仰着头,任由对方用手指有些神经质的一遍遍地摩挲自己脸上的泪渍,感觉着布料下剧烈颤抖的小臂。
朗月现没有出声制止,朗秉白却突然泄了力道,额头抵着他湿透的鬓角,远处传来搜救艇的引擎声,混着他压抑的抽气:“以后……你爱谁,都行。别再…”喉结重重滚动两下,“哥哥只想让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哥愿意什么都听你的。”
“别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朗秉白在眼睁睁看着弟弟即将坠入漆黑的河底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过去的这些年,他像台精密仪器般运转,那么努力和朗父学习和管理集团,满心只想着让弟弟可以永远在他的保护下无忧无虑,肆意妄为的过完这一生。
而此刻河水的腥气灌进鼻腔,他才突然看清自己有多可笑。只顾着一味地将自己的想法,将自己的爱意强加给弟弟,恨不得把命都拴在朗月现身上。
可他从来没想过,如果朗月现不在,那他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整个人生也再没有意义了。
朗秉白终于妥协了。只要朗月现好好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不需要弟弟爱他了,不需要他的任何回应,他怎么样都好,只要好好活着,他再也不奢求任何东西了。
他会将自己所有不恰当的爱意藏起来,他愿意按照朗月现喜欢的生活方式,再次退回到他熟悉的位置,做一辈子的哥哥。
只做朗月现心目中最好的那个哥哥,再也不越界半分。
朗月现反手摸了摸他的脸,深深地看着哥哥泪流满面的样子,陷入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内心情感风暴。
那是不用眼睛看都能感受到的痛苦。
朗月现无意识蜷起手指,突然被更大的颤抖包裹。原来人类的心脏,真的能隔着两层湿透的布料,把疼痛烫进另一个人掌心。
他看着朗秉白的眼睛,突然有种很强烈又陌生的感情从心头涌上来。
朗月现抬手蹭过兄长发红的眼尾,指腹沾到咸涩的水渍。河面漂着半截枯枝,打着旋儿往东去了。
朗月现把手按在自己左胸口,那里正传来陌生的悸动。他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只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想再看到朗秉白如此痛苦流泪的模样了。
朗月现还没弄清这种悸动的由来,他干脆顺着心意,扯住了朗秉白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看着他的眼睛,说。
“回家吧,哥。”
——
朗月现最近有些烦躁。
倒不是因为彻底暴富后天天在他脑海里撒金币玩的系统,虽然确实也很烦人就是了。
他转着圆珠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余光瞥见前桌女生偷偷往嘴里塞了颗糖,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晶亮的光点。
“你能不能别再折腾你那点儿积分了?”他在脑海中叹了口气,左手支着下巴在课本空白处记知识点,笔尖在纸面上划出沙沙的轻响。
系统晃着金光闪闪的小胖手,挥洒着幻化成金币的积分在他脑海里翻跟头:“宿主啊,这是普通积分吗?这可是荣誉!”声音都激动得劈了叉,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全宇宙几千亿个系统里,能拿到满分的还不到三位数!”
朗月现无语的闭了闭眼睛。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栾树的影子在书本上轻轻摇晃,晃得人心也随着慢慢摇曳。
“所以全世界最棒的系统,”他咬着笔帽含糊地问,“世界任务都结束半个月了,你什么时候走?”
空气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老师板书的沙沙声。系统一屁股坐在脑海中虚拟出来的云朵沙发上,两条小短腿胡乱蹬着:“宿主好过分!一点感情都没有吗,说好要做彼此的天使呢!”
电子音硬是挤出哭腔,“宝每天待在这儿也不是白吃饭呢,每天帮宿主监控股票走势,还帮宿主保存相关课程文件,这么有用的系统你还要赶走……”
朗月现手一抖,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长长的黑线。朗月现最怕小东西哼哼唧唧,变着花样撒娇那一套,赶紧安抚着说自己不问了,你乐意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再也不催了。
此刻系统正抱着不知从哪变出来的小手绢假哭,圆滚滚的身体在脑海里滚来滚去,压着满地的金币,活像颗沾了金粉的糯米团子。
朗月现望着老师在黑板上新布置的作业叹气,妥协地让系统用他的剩余积分买块草莓蛋糕给它自己吃。
其实说起脱离任务世界这件事系统是有点小心虚的。
本来任务完成该准时接它离开的金色通道迟迟未开,它都已经做好被主系统按照程序准时回收,和宿主告别时两人鼻涕一把泪一把恋恋不舍难舍难分的告别场景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主系统一直未开启回收通道,反而时不时就会通过系统与主世界的链接进入这个小世界,接管他的程序,强制系统下线。
系统被按了暂停键,只能眼睁睁看着主系统用他的视角默默注视他家宿主。
主系统也不说话,也不出声提醒朗月现他脑海中已经换人了。只是静静地待上那么一会儿,便自然离开,全程朗月现都不知道他脑海中其实换过人。
朗月现浑然不知,自己脑海中的小东西最近连游戏都不玩了,成天都在疯狂计算主系统反常行为背后的百万种可能性。
系统这边安静下来,朗月现又认真看了一会儿书,记下了老师布置的任务,在下课铃响的那一刻起身收拾书包。
教室窗外的栾树叶沙沙作响,朗月现放本子的手突然被保温杯壁轻轻碰了一下。
程澈不知何时站在课桌旁,笑的一如既往的温和乖顺:“是温水。”保温杯盖旋开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眼前人,他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在朗月现的了解中,迈切斯特在朗秉白和程澈双方带领下可谓是坐了火箭般,各个项目都在螺旋上升蒸蒸日上,忙得不可开交。
程澈和院里商量过了,学校领导也都知道程澈的水平,也清楚迈切斯特将来一定会是大佬级别的顶级企业,自然应允他以半休学状态去忙公司业务。
只不过只要朗月现会过来上的课,程澈即使再忙也会抽出空回来陪他一起上课。
朗月现抬头看了看他,把杯子接了过来,温水入喉的瞬间,他问道:“宋煜怎么样了?”
程澈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仿佛很难接受这个名字从朗月现嘴里说出来。朗月现正在仰头喝水,并没有看见他的神情。
程澈稳住表情,只不过笑的颇有些勉强:“还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说,醒过来的可能性不算很大。”
其实搜救队来得比预想中快很多,那天宋煜被捞上来也还算及时,可到现在人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保温杯里的温水晃出细小波纹,朗月现看着杯壁上映出自己晃动的倒影,他突然想起坠河瞬间宋煜那个解脱般的笑。
宋煜的父母前不久来了一次,听说宋煜出事时岸上围着的都是首都有头有脸的公子哥,他们本来打定主意想讹些钱,在警局抹着眼泪要说法,却被警察告知是他们儿子故意伤人未遂在先,是当事人不予追究才逃过刑事追究,但之后的赔偿各方面还需要肇事者亲属和当事人律师详谈。
连等到晚上都来不及,那对奇葩父母几乎是三个小时之内坐车离开了首都。
“他父母今早退了探病买的鲜花。”程澈突然轻笑,指尖无意识抠着课桌裂缝,“说是要回老家给祖宗上香。”程澈手中的笔被掰动着发出脆响,“不过你放心,护工三班倒盯着。”
现在宋煜住院的所有开销都由朗氏负责,是朗月现亲自签的单子。周闻铮听说后气的整整半个小时没理朗月现,把健身房的沙袋打得砰砰响。
憋到最后才过去哼唧着说自己现在已经不太生气了,但还是有点不爽,希望月月能哄他一会儿。给朗月现说的一头雾水。
“你生什么气?”
朗月现自从搬回老宅住后,市中心那套顶层公寓快成周闻铮第二个窝了。周闻铮此刻正偷躺在朗月现的床上,双腿紧紧夹着朗月现的被子,盖过鼻尖,把脸埋进蓬松的羽绒枕,一边闻朗月现残留的味道,一边给他回信息。
“你图什么啊?那混蛋差点害死你。他当时……”
周闻铮喉结上下滚动,攥着手机的手指关节紧的发白。发出去的语音戛然而止,拇指悬在删除键上抖得厉害。汗水顺着鬓角滑进睡衣领口,他这才发现掌心的汗全蹭在了手机屏幕上。
心脏在肋骨后面撞得比拳击训练时还凶,周闻铮胡乱抹了把脸,他想起那晚朗月现被揪住衣领差点带下去的场景,后槽牙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操!”
周闻铮挥拳狠狠砸在了床头的墙上,他慢慢俯下身,把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墙面上。
朗月现摩挲着手机,那晚宋煜被雨水浸透的瞳孔中,有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让他心惊。这种近乎自毁的执念,把朗月现贫瘠了近二十年的冷漠情感冲击到了,以至于他对普通人产生的那种过分强烈的情感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
他说不清楚,便懒得跟周闻铮掰扯,一句关你屁事结束了对话。
朗月现多少也明白程澈对宋煜的敌意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的,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掌心贴着男人结实的肩膀轻拍两下:“帮忙盯着他死活就好。”说完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往门口走。
走到后门时,朗月现鬼使神差回头。程澈还站在原地,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把他影子拉得很长,堪堪够到朗月现的鞋尖,单手撑着课桌的姿势像被抽了脊梁。
仿佛被主人抛弃了的流浪狗一般垂头丧气。
朗月现看了两秒,突然折返,掌心抵住他绷紧的脊梁上,稍微用了点力气,把他弯下去的腰又撑了起来。
“抬头。”
走廊传来篮球砸地的闷响,程澈转过头看着他,突然抓住他将要缩回的手腕:“明天实验课…”喉结动了动,“帮你带早餐好吗?”
阳光把两人影子叠在教室后墙的荣誉榜上,那里还贴着朗月现和程澈竞赛获奖的合照。朗月现抽回手时,指尖划过他腕间突起的青筋。
“明天见。”
窗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突然聒噪起来,程澈盯着自己手腕发怔,那里还留着朗月现指尖的一丝凉意。
——
走出教室转过走廊拐角,迎面撞上了正往排练厅走去的盛衍。斑驳树影透过玻璃窗落在两人之间,他们的脚步同时顿了顿,鞋底与瓷砖地面摩擦出短促的声响。
朗月现没想到盛衍那天在车上那句“我想正式追求你”不是心血来潮。唐临晖居然真的带着外甥拜访朗家,西装革履地坐在客厅里,端着青瓷茶盏说要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
朗父盯着茶汤里沉沉浮浮的茶叶,整张脸皱成了晒干的苦瓜皮。他心心念念的是儿子带个温婉可人的儿媳回家,结果眼前这一个两个找上门来的,虽然样貌确实都出挑得过分,可这性别……朗父偷瞄着对面容貌昳丽的青年,心里滋味十分难言,握着紫砂壶的手微微发抖。
朗月现回家时正撞上这场闹剧。朗秉白原本在书房处理文件,听到动静立刻冲了出来。他站在会客室角落,看着唐临晖侃侃而谈的模样,指节攥得发白,呼吸声重得任谁都能看出他不对劲的状态。
就在他快要掀翻雕花木几的瞬间,一双微凉的手覆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哥,喝些茶。”朗月现安抚地拍了拍兄长的手,转头对唐临晖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 “唐叔,承蒙厚爱,不过我对您外甥确实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他边说边用指尖轻叩茶案,戒指和檀木相击发出清脆声响。
唐临晖和盛衍脸上如出一辙公式化的笑容骤然凝固。唐临晖刚要开口,却见朗月现慢条斯理地垂下头捏了捏眉心,再抬眼时眸中已凝了层薄霜:“今天还能心平气和与您说话,全看在两家以往的交情上。”话音刚落,他唇角又挂上那抹不以为然的淡然弧度,“若是再提此事……”
在明确拒绝了盛衍之后,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当面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