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了,短暂的沉默立即揪起了楼景渊和苏铭的心,苏铭动动嘴唇,只见楼珣一闭眼睛,眼尾明显红了起来,怅惘难过地叹气:“不是七哥,是皇兄。”
“怎……!”
已经开了这个口,之后的话好说很多,楼珣继续缓缓说:“我的根基被毒烂了,这件事还是贺公公不忍心看我被瞒在鼓里,才特意告知的。但这次七哥派人冒雨去救我,我病好一些便打算去向他道谢,然而七哥竟然说我变成如今这样,都是皇兄害的。”
两人看着面前白发、浅淡眉眼,素白胜雪的楼珣,又想起了这些年楼珣看过的大夫,喝下了多少汤药,却仍然小病不断,如今连眼睛都被药坏了。
这几年受了这么多的苦……他怔怔,许久才找回思绪:“可是真的?若这些话是他为了扳倒太子,故意编来骗你的呢?”
楼珣定定看望向他:“我……”
楼景渊哽在心口的一股气骤然松了,他干咽一下:“小九,你早就开始怀疑他了?我和苏铭之前问过你那汤药是从哪儿来的,你每次都不愿意说,是不是早就怀疑是太子了?他还是人吗!”
楼珣难过地垂下眼睫:“对不起,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说,皇兄是有给我下毒的嫌疑,但他这些年来对我是真的很好……”
“不,殿下,那不算好,”苏铭打断楼珣的话,“如果你是指把年幼的弟弟接到身边,却不加以管教,任由他在外面惹事,只是为了让弟弟除了依附自己别无选择,满足自己的私欲……这不算好,他就是想毁了你。”
楼景渊长长呼出一口气:“而且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是皇子。”
长久的沉默后,楼珣轻声说:“我知道。”
苏铭与楼景渊也松了口气,苏铭温声提起别的事情:“平江郡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出了正月后圣上龙体偶尔欠安,而七殿下这次的差事办得漂亮,定会借此起势,下一步便是谋求王位,将来势必会与太子因为争储而起争斗,往后朝中的局面只怕不会像从前平稳了,殿下现在得知真相,时机恰到好处。”
楼珣正想说的话顿住,他忽然心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费解地蹙着眉:“时机?”
只见苏铭点头,字斟句酌道:“太子与七殿下,皆非好兄长,我和世子想……”
楼珣听着,慢慢睁大了眼睛。
“帮你做得利的黄雀,助你荣登大宝。”
被吓到的楼珣还没有反应,7458先道:【很有野心,但可惜这个想法注定不会实现。】
苏铭说出口之后有些许后悔,他的确不该在楼珣大受打击的时候提此事,但已经说了,他拍拍被吓到的楼珣:“殿下?”
“现在说这些为时太早,”楼景渊出来打圆场,“小九一切照旧便好,只当做没有听见……”
楼珣从震惊中回神,他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有点崩坏,也不知道苏铭他俩凑在一起竟然是商量这种事情。
但楼珣初心不改,他没有说痴心妄想这种难听的话,而是认真道:“我会当做没有听见,不过苏铭,堂哥,我志不在此,以前没有想过争储夺嫡,以后也不会,别说这种话吓我了。”
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苏铭按住要开口的楼景渊,他笑道:“我与世子只是想想,没有它意,殿下……”
他说到一半,莫名一顿,原来楼珣静静坐在他与楼景渊的对面,阳光透过窗棱落进来时只有点点影子,印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殿下不愿的事情,”苏铭一缩手指,“不会有人强迫。”
楼珣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连带着饿了一晌午的肚子也叫了两声。
苏铭起身去门口,让小顺子叫几道饭菜,他们几个常来这间悦来客栈,银子也给得痛快,店里早已将常点的、新推出的饭菜备好了,没一会儿小二便放下最后一道退出雅间。
不甘愿的楼景渊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看着楼珣开始安安静静吃鱼,忍了忍道:“正事还没有谈完呢,我支持你离太子远远的,可是你要去支持他楼煜吗?”
楼珣摇头:“七哥哪里是想拉拢我?他最看不起的人就是我了。”
“不怕你生气,我也这么觉得,他那人眼高于顶的,也不知道一天天的在装什么啊。”
“许是将来要借殿下扳倒太子,”苏铭讲出自己的猜测,“我私认为七殿下并非良主。”
听见他这么说,楼珣的心里生出了愧疚,这个世界不会因为自己的离开而封存,到那时楼煜登基,苏铭和楼景渊许是会因为自己,而受到君主的猜忌,说不定会影响到仕途。
他忍不住抬眼看过去,这一眼瞧得苏铭一愣,温声问:“殿下在想些什么?”
“是我连累了你和堂哥。”
苏铭闻言,心里一酸,明明现下有危险的是楼珣自己……楼珣越是纯粹真挚,他和楼景渊越是厌恶太子。
“你在说什么胡话?”楼景渊去摸楼珣的额头,“也不烫啊。别担心我和苏铭了,党争自古没有重拿轻放的,不过苏阁老三朝元老呢,还能护不住孙子?大不了我将来承袭了爵位,收留他去封地做个父母官,日后咱们还能约出来跑马玩呢!”
苏铭面上笑着,猛地狠狠捣他一下:“收留?世子,你能不能盼我一点好?”
楼珣看着他们打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苏铭,还没有恭喜你中了状元呢!”
“这是件大喜事,”楼景渊起来伸了个懒腰,“你们在这里先吃着,我再去要几坛子好酒,咱们兄弟三个今夜不醉不归!”
上一次因为贪杯吃了点小苦头的楼珣率先拒绝:“不要,明日要上朝。”
已是翰林院修撰的苏铭紧跟着:“明日是我当值,世子难道要告假吗?”
“而且,”楼珣眯着眼睛看他,“你们两个肯定已经庆祝过了。”
楼景渊连忙坐在他的身边:“哪有?当时可正巧在传你遇刺的事儿,我和苏铭可没有心情喝酒。”
楼珣酒量太差,苏铭最后放下筷子:“一坛,浅酌几口算了。”
楼珣是赶在宵禁之前堪堪回了宫,他打着哈欠走回临芳殿,路过花园时听见小孩子的哭闹声。
又是走远了一点儿,小顺子蹭上前:“怎么两个月不见,十殿下还是这么爱闹腾。”
楼珣和这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弟弟没有太多的接触,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的变,兴许现在碰见了,自己还认不出来呢,他自然也听说过十皇子就爱在花园里捉迷藏,有几次还吓到了章元帝。
不过章元帝素来溺爱幼子,从前是他,如今是小十,被吓到了也是笑笑,没有多做追究惩罚。
楼珣嘘了一声:“小声点。”
.
翌日,楼珣换上朝服,揣上笏板去上朝。
前段时日八皇子领了差事不在京城,楼珣这次要挨着楼煜站,他悄咪咪瞄了眼主角攻,神色正常,瞧不出多余的情绪。
他这次没有宿醉,昨夜躺在熟悉的床上睡得也香,整个早朝没有打哈欠,还能竖着耳朵精神百倍听朝臣议事。
照例是贺揖云询问朝臣有无事启奏,便有朝臣出列奏事,直到最后,龙椅之上的章元帝淡声道:“传,平江郡郡守,柳河县知县上殿。”
几道传唱之后,两道脚步声交错响起。
两人见过圣上行礼,王郡守品阶高先行开口禀事,他说得大部分是楼珣知道的事情,甚至还想见缝插针给楼珣按点功劳。
听得楼珣的脸都要红了,他装作没听见,低头看着地面,不敢去瞄楼煜的神色,好在很快轮到了赵知县,比起王郡守,他多说了关于山匪的部分。
果不其然,章元帝开口问起此事,楼珣余光瞥见楼煜抬步走出去,求请带兵再回青石县剿匪。
也不知昨日他们离开之后,贺揖云向圣上述职时说了些什么,兴许也是因为楼煜的这次差事是朝臣公认的办得漂亮,临危不乱地救灾算是超标完成了,章元帝对这儿子比从前更加和颜悦色,他没有太刁难,只是问了几句,例如“你可有把握”之类的话语。
但是王郡守主动跳了出来,明晃晃地给楼煜挖坑使绊子。
楼珣一挑眉,觉得他大概和太子通过了信,说不定已经见过面了:【唉,从京官到外放地方,郡守应该要自省下哪里出现了问题,想挑刺,也要学习一下说话的艺术呀。】
【但是他对反派忠心,】7458冷静分析,【不过主角攻这边有伶牙俐齿的赵知县。】
楼珣听了会儿:【忽然发现这些和打牌很像,就看谁的牌更厉害了。】
从结果上来看,楼煜的牌压住了太子的,赵知县舌灿莲花,不卑不亢地几句话将楼煜的处境逆转,王郡守落了下风,有些气急败坏,最后还得了章元帝一句“够了”。
【楼煜去一次平江郡可以算是满载而归,尤其是得了这个赵知县。】
楼煜趁此机会跪下表明自己的决心,立誓要将平定平江郡的匪患,他说起这些,倒没有之前立的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设模样,但章元帝没有起疑心。按照楼煜所想,他顺利地拿到了中都军营的兵权。
这次返回平江剿匪一行,章元帝没有下旨令贺揖云随行,他点了几个将领,楼珣听着觉得无聊,他站久了腿麻动来动去,无意之间一垂眸,看见了楼景珩反反复复攥紧又松开的手。
【楼景珩现在应该是,】7458一顿,【很生气。】
楼珣移开视线:【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点心慌。】
上一次心慌是在遇刺的时候,楼珣想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潜在的危险,散朝之后,太子、楼煜等人去养心殿议事,他回到临芳殿换下朝服,看了眼小顺子放在桌上的礼盒。
他系腰带的手顿了顿:“去东宫。”
楼景珩在平江郡上一点好处没捞到,还险些吃了大亏,十有九成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不过无论如何,楼珣还是想在摊牌之前去见一见小侄子。
想来平江郡剿匪议事要商讨许久,他故意挑这个时候去东宫,小太监跑去通传太子妃,楼珣一愣。
算一下时间的话,太子妃不应该还在坐月子吗?
小太监去而又返,楼珣来过东宫无数次,他熟门熟路跨进殿门,见到太子妃后拱手行礼:“嫂嫂早上好。”
“九弟也是早上好,”太子妃视他像是家里调皮的弟弟,先是拉着他说了半晌的话,楼珣笑着说了几件,她见到楼珣摇头晃脑不安分的模样,一笑,“就知道你不是来看嫂嫂我的,你呀,再晚回来几日,可是要错过他的满月宴了,去,让乳母把小殿下抱过来。”
“满月?”楼珣惊讶,“我离京时,小侄儿在嫂嫂肚子里还未满八月……”
太子妃脸上的笑意散了些,一旁伺候的宫女屈膝行礼:“九殿下,您不知道,太子妃是在花园里散步时与十殿下冲撞了,当夜见红才会早产,还好太子妃没有事……”
楼珣默默算了下时间,大概就是刺杀自己失败的消息传入东宫的那几天:【这账定是会被算到楼煜身上。】
他在一旁也庆幸了几句,等小侄儿被抱进来,楼珣拿出了自己给他打的长命锁,又逗了逗小孩子,这才起身打算告辞。
又被太子妃叫住,问他有没有去母后宫里请安。
楼珣挠挠脸颊:“昨日回宫的时候已是宵禁,便没有去打扰母后……”
他的话刚要说完,太子妃一脸惊喜地站起来:“殿下,您回来了。”
楼珣的身体一僵,听见楼景珩温和笑道:“嗯,小九也在?是来看自己小侄子的么?”
“皇兄,”楼珣悄悄吐出一口气,转身行礼,“看来议事很顺利,这么快就结束了。”
太子妃见兄弟二人要谈政事,带着孩子与侍候的宫女离开了正殿。
楼景珩像是没有把自己此次的失利推给楼珣,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只是多了几点疲累:“老七对领兵剿匪有备而来,准备周全,方方面面的应对挑不出差错,父皇对他也很满意,连我也心生佩服。”
进喜端着茶水进来,楼珣坐在长榻上,随意翻着手边的书:“原来是这样啊,之前皇兄叮嘱我在外面不能事事麻烦七哥去做,但我去了平江郡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倒还真的不知道七哥想着剿匪呢。”
“小九,”楼景珩坐在另一边,“许是日后最受父皇宠信的儿子,怕就不是你我了。”
楼珣心说我本来就不是,但他依旧一副担忧的模样:“皇兄瞧着很疲倦,是在为此忧心吗?可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七哥也是,而且七哥优秀,将来能更好地辅佐皇兄,这不好吗?”
楼景珩静静看着他,叹气道:“罢了,你不懂这些。”
“我也不想懂啦,”楼珣将书页翻得很快,“皇兄不要把我想得太聪明了。”
换做往常,楼景珩该开口哄他几句,但这次是进喜见情形不对,连忙沏好茶端过来:“瞧咱们九殿下说的,您哪里不聪明了?太子殿下是在为您烦恼呢,如今七殿下渐渐在圣上面前崭露头角,他看在眼里心里着急呀,这不,去平江郡也要您跟着七殿下一起去,就是怕您被落下。来,殿下喝茶。”
楼珣先是瞥了眼楼景珩,这才接过来慢慢喝着。
“说起来,小九,你自幼和苏铭交好。”
“也不是自幼,从前他和堂哥一样讨厌烦人,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
楼景珩眼神一沉:“前些日子苏铭高中状元,孤去给母后请安的时候,母后曾经提前这位状元郎的家世,听闻他还有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妹妹。”
楼珣听到此处顿住,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吓才慢慢抬起了眼帘。
“小九,你也知道母后如今最挂念的便是你的婚事,”楼景珩说着这种话,竟然还对楼珣笑了下,“苏家女性情温柔体贴,母后派人打听之后很是满意。”
楼珣可以忍受一切事情,但唯独涉及到了婚姻绝对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