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段记忆恢复以来,林思弦始终觉得自己遗漏了某个细节,像拼图里缺失的最后一块,并不影响整幅图画,但就让人抓心挠肝想知道这一块上到底画了什么。
当然正式拍摄时,林思弦还是暂时将这些无意义的纠结放在脑后,沉浸地开始说他那几句怨天尤人的台词。
今天拍的这段还有一个五岁的小演员参与,这个年龄段的小孩都不太可控,原本林思弦做好了持久战斗的准备,没想到天气一顺事事都顺,小孩哥超常发挥,两条就过了。
更意外的是拍摄结束时,林思弦在场边碰到了很久没见的扶满,甚至小胖子也在。
“你跟他一个组啊?”林思弦诧异道。
“没有,我最近闲,”小胖子挠挠脑袋,“过来陪满哥。”
林思弦点点头,又问扶满:“水管修好了?”
“修好了,”扶满连忙殷勤地递过来一杯冰拿铁,“维修工给你带的咖啡。”
扶满这人偶尔有些直男不常有的细腻,譬如因为高温而不想来受罪,事后想想又觉得不对,私底下问林思弦会不会觉得失望,想让他来他也能连日启程。事实上林思弦对此事真不在意,甚至因为深情备胎这酸溜溜的台词,更加祈祷扶满别看见他拍摄的过程。
可惜扶满还是看见了,并且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还是花花公子适合你,你演这种爱而不得的备胎有点OOC了。”
林思弦深有同感:“我每晚背台词背得鸡皮疙瘩起一地。”
“也不一定呢,”小胖子还是那样,三句话不离他的爱情,“我告白前以为我媳妇儿答应了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喝醉酒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后来我媳妇跟我复述那段话,我都不相信是我能说出来的。有时候人到绝境就会激发出自己的本能。”
“那是你,”扶满拒不承认,“别带上别人,老恋爱脑。”
小胖子回击:“老单身狗。”
三个人难得相见,在影视城周边找了一家水煮鱼吃完饭,吃完又闲聊近两个小时,回到酒店时已经快九点。
林思弦洗了个澡,陈寄九点的视频电话来得比闹钟还准时,林思弦边擦头发边按了接听。
陈寄没有在家,看背景在一辆车上,林思弦奇怪道:“这么晚你去哪儿?你同学聚会不是中午?”
陈寄言简意赅:“十点有个采访。”
“有毒吧,”林思弦不解,“什么采访安排在晚上?”
“本来是明天,”陈寄给他解释,“那杂志记者明天突然有事,我后天开始又没空,她找我协商能不能改今晚,最多就一小时,我同意了。”
“没看出来你这么善解人意,”林思弦嘲笑道,“但你回家后还得继续打给我,休想逃脱。”
林思弦刚给陈寄讲了几句扶满跟小胖子的事情,陈寄就到地方了。
陈寄下车时手里拿了个用胶带缠起来的盒子,胶带就是快递用的普通胶带,但因为缠得太乱太没章法又让它不像个快递。
林思弦本打算挂断,倏地觉得这盒子有些眼熟:“这东西哪来的?”
“我一个本科室友给的,”陈寄说,“有点怪,说是几年前有人拿给他店里调酒师,说下次见到我就让调酒师给我,后来我一直没去那家店,调酒师也忘了,前不久这人离职才想起来这玩意儿,想联系我发现我换号了,就给了我室友。”
霎那间,林思弦觉得血液倒流,有种陌生的恐慌袭上心尖:“......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陈寄晃了晃,“感觉不重,我回去再开。”
林思弦心跳很快:“哪家店?为什么后来一直没去?”
这次陈寄沉默了一下,才回答:“你三年前跟我见面的那家店。”至于为什么一直没去,似乎也不再需要解释。
陈寄进了杂志社所在的大厦,电话挂断,林思弦却骤然慌乱起来。
那块残缺的拼图悬挂在眼前,看不真切,却能观察到一点轮廓——林思弦回想起来他可能漏掉的部分。
在他最为无助的那段时间里,被他白天黑夜都攥在手里的那个丑丑的盲盒玩偶。他试图轻生前,曾想过要把这东西托付给谁,过段日子再带到他的坟前,最终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但最令他坐立难安的不只是这个玩偶,刚才陈寄晃那两下,林思弦听到有一点硬物碰撞的声音,像几片树叶,像几张纸,又像一封信。
所以,在那个仓库里,写着遗书两个字却空无一物的信封,是真的没有装进去任何东西,还是里面的东西被装在了别的地方?
哐当一声,手机落在地上,于是在杂乱的思绪里,一点记忆碎片也随之降临。
三年前的林思弦,动作非常缓慢地将那个玩偶塞到硬纸盒里,也许是洗过的,也许并没有,只记得他很耐心地将玩偶摆正,迟疑了半晌后又将折成四分之一大小的A4纸同时塞了进去。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再胡乱用胶带把这盒子缠得丑陋不堪。
这是林思弦拿给调酒师的盒子,也是林思弦最后的那块拼图。
但林思弦再度尝到被记忆肆意玩弄的无力,他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有时候人到绝境就会激发出自己的本能。”
小胖子的话蓦地响在耳畔。
林思弦知道这句话是对的,他一直能记起自己写过的废稿,总是写到“你听到我离开的消息后会不会有一点难过”或者“陈寄我也不想当林思弦”后,觉得写得太没文化,便将整张纸废掉。然而偏偏有一张没废掉的纸,偏偏有一份写完了的遗书。
会写什么呢?林思弦只能按照已知的内容去推理。
“陈寄,是不是没想到我的遗书会写给你。”
“陈寄,我真的很喜欢你,你听到我离开的消息会难过吗?还是会有一点开心?”
或者更长一点,用尽他所有词汇去表达。
“陈寄,我好累啊,每天要解决好多事情,每天要面对很多抉择,我也想像别人那样,肆无忌惮地依赖你,听你安排然后什么都不想。我不要当林思弦了,我甚至不要再当人生活,我想成为某种动物,按照本能寄托在你身上。”
——所有的所有,都是林思弦曾一闪而过的念头。
林思弦不知道他具体挑了哪一句,也不知道如果此时此刻的陈寄看到后会有什么想法。
不行,不能就这么让陈寄看见,但陈寄又不是傻子,越不让他打开越显得欲盖弥彰。
那至少,至少,不要让陈寄就这么看见。如果那段隐藏的章节一定要被知晓,至少让现在的林思弦来说。
无措之下林思弦甚至忘了陈寄快要进行采访这件事。他立刻拨通了陈寄的电话,这次响了很久陈寄才接起来,声音压得很低:“怎么了?
这时林思弦才反应过来采访的事:“陈寄,你还没开始采访吧?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陈寄回答,“你慢慢说。”
林思弦深呼吸,让自己的语调尽量平静。
“那个盒子,不出意外的话,可能是我给你的,”林思弦说,“我们之前在那家酒吧见面,我一直告诉你是偶遇,但其实是我专程来找你的。”
“嗯。”陈寄回应他。
“那个盒子里,可能,可能,”再怎么试图冷静林思弦也有些语无伦次,“可能是我的遗书。我当时有那么一点点,嗯,悲观的想法。”
陈寄这次没出声,林思弦立即补充道:“但真的只有一点,也真的很短暂,很快就放弃了,后来也再没有过。事故是真的工地事故,跟这个没有关系。”
“我现在都快忘了那件事了,所以,不管上面写了什么,你也不要在意,行吗?”
记者反复调整着桌上的录音笔,又将手里的大纲多看了两遍。
这一趟她期待了很久,毕竟据说是“万物沉寂”答应的个位数采访之一。“万物沉寂”前两本书出版时她便有采访的计划,当时还猜测过对方面貌,根据经验很可能是个有点圆润的小光头,但没想到这人长得出乎意料的好看,身型也很高大。
她之前打听过,同行说这位小说作家性格比较冷淡,尤其看人时眼神比较锐利,所以来前还做了下心理准备。才见面时发现果真如此,她甚至没能像以往那样娴熟地打招呼。
但奇怪的是,采访快要开始时对方接了个电话,眼神突然就变了——她文学硕士毕业,竟找不到词汇来描述对方现在的表情。硬要形容的话,仿佛钢铁突然断了承重轴,所有棱角坍缩,影子都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倾斜。
“抱歉,”对方突然开口,“我有点急事,十分钟后再开始,行吗?”
“当然,”记者点点头,“您随意。”
陈寄用了很快的速度回到自己寄存物品的地方,找到那个缠得很乱的盒子。
手边没有尖锐的东西,好在陈寄很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很快找到了胶带的尾端,将它们尽数撕开。但以前能半分钟弄完的事情,这次还是撕了很久。
盒子终于打开,眼前是一个玩偶。陈寄很轻易就辨认出,那是自己排了很久的队,给林思弦买来的玩偶。当时林思弦说他运气不好,拆出来很丑的一个,又说过两天会扔掉。
玩偶底下压了一张纸,本来叠了两折,放很久后已经有点散了。
陈寄拿出来时觉得自己没有在呼吸。
他原本以为会看到很长的一篇文字,但上面只有三句话——
“没想到我还留着吧,嘻嘻,忘了扔,还给你。”
“我现在很快乐,大概成熟了吧,看到它觉得以前还蛮对不起你的。”
“所以祝你以后能幸福快乐。”
第57章 自负
实习助理今晚有些许迷茫。入职以来,他从胆怯、畏手畏脚,到逐渐熟悉这份工作,这几天已经鲜少犯错,甚至总结出了一些工作心得。
尤其面对陈寄,他也变得游刃有余。虽然他的领导亲和力不高,但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靠谱也不会提出刁钻需求的人,从不迟到,也不骂人,曾预想过的小说里那种“帮我买一份1996年的报纸”之类的事情并未发生。
但今晚有些例外。陈寄告诉记者,采访十分钟之后再开始,但实际上已经消失快半小时了。发给陈寄的消息也没得到回复,实习助理只能不停朝记者微笑以缓解尴尬,好在记者很有耐心,一直没有催促过。
在助理准备去敲门时,陈寄终于回来了,然而在采访开始前先给他提了三个很奇怪的要求:“找胶带把这盒子重新封好,把我后天晚上的机票改签到最早,不管飞机还是高铁,找最早到的交通方式,把明早的日程推掉。”
实习助理还没有一下子接过三个指令,当下有些手忙脚乱,不过还是依言先去楼下便利店买了胶带,再迅速查找了航班,现在已经过了十点半,最早也只能改到清晨六点过,最后再给合作方编辑了消息,说陈编临时有事,末尾加上双手合掌的表情以表歉意。
几件事耗费了快四十分钟,回来的时候采访已经进入尾声。
陈寄看起来跟往常没有太大变化,但实习助理还是眼尖地发现他交叉的指节在缓缓用力——难道陈寄采访还会紧张?
“......《黄昏谋杀案》里第一句话是‘我曾有过很多自负又堂皇的时刻’,有读者觉得于山的人物性格并不算自负,请问您是如何解读的呢?”
记者的这句话突然让助理一愣,他骤然间冷汗直冒,这个问题他在反馈回去的大纲里已经删掉了,但明显对方没有完全参照大纲来进行。
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断时,突然听见陈寄回答:“每个人对自负的定义不同。”
助理愣住的时间里,显然记者也因为陈寄配合的回答而略微激动,紧接着问出第二个问题:“《黄昏谋杀案》中间有很长时间没有更新,当时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陈寄果然也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中间没有灵感,写不出来。”
他回答得很短,记者在笔记本上敲了简单几下,然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有一个在读者之间讨论度很高的问题,我们都知道很多悬疑小说取材于真实案例,而像《情人》等小说也源自于作者本人经历,读者们都很好奇于山在故事里的三个截然不同的爱人,是否也融合了您不同阶段的真实情感经历?尤其是最后选择的柯然,是否体现了您本人的爱情观?”
这次陈寄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助理觉得这个问题也许有些越界时,他才缓慢回答:“不是经历。”
记者没理解:“抱歉,您指的是?”
“不是经历,”陈寄说,“也不是爱情观,只是我对一个人的幻想而已。”
回到车上后,助理都还在琢磨这句话。直到陈寄开口问他“东西呢”,他才回过神来,立刻递过去一个纸袋:“已经重新包装好了,绝没偷看过,机票也改签到明早六点半,是最早的一班了。”
陈寄接过去,很简单给他道了声谢。
“不过您确定要这么早吗,八点、九点的也有,”助理不确定道,“六点半的话,您回去只能歇两三个小时了。”
助理知道一般陈寄做了的决定不会更改,但至少会回答一句“没关系”。然而今天他什么都没说,望向车窗外,让表情也变得不可揣测。
快到目的地,助理又询问陈寄是否需要早上送机,陈寄告诉他不用。
助理终究是一个二十出头、好奇心旺盛的青年,所以在最后一个拐弯处,他还是没有忍住,试探性地开口问陈寄:“陈编,您刚才采访说的都是真的吗?灵感是真实存在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