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个人是不会感到痛苦的。
人生就像是一场电影。生活中的每个人都在努力地角色扮演,他们按照生命的剧本,对白互动、执行动作、作出无力地改变。
每次感到无能为力时,温栩只能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场电影,早晚落幕。
生命是一道自然的轨迹,非人力所能为也。
妈妈离开后的三千多个日夜里,他至少有一千天反复做过相同的梦境。
八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他站在马路对面,等待妈妈下班后给他带生日蛋糕。恰逢六一,蛋糕店里有活动,所以排队的人很多。
他站在马路对面,大约等了十五分钟。
八岁的温栩只觉得区区十五分钟而已,在三万天人生中不值一提,转瞬即逝。直到后来,无数个日夜里、反复循环的梦境里,他才意识到,这是他人生中最难熬、最漫长、最艰难的十五分钟。
他的灵魂、他的眼睛漂浮在天空上方,和云层融为一体,一起俯瞰这座城市,俯瞰那条五米长的斑马路,俯瞰渺小的他,俯瞰那场血淋淋的车祸。
十八岁的他和八岁的他,眼睁睁看着猩红的血液与甜腻的奶油同时被挤压在罪恶漆黑的车轮之下。
这是一场被反复执行的酷刑。是对他的惩罚。他以为一千多次,只要消化的时间够长,他就可以足够麻木、冷漠的去面对,告诉自己那些早就已经过去了。他刚听见哭声,天空就降下潮湿的大雨。
无数个梦境里,他设想过很多次。他设定、改写那天不是他的生日、蛋糕店没有活动不需要排队、没有突如其来疾驰而过的车辆、是他和妈妈一起去的蛋糕店。甚至,如果死的人是他呢,说不定妈妈就可以完美地避开那场灾难。
可惜,这一切都是设想。而他只是被设定好的电影角色,他只能每天晚上反复拉动进度条,做出无能为力地设想。
心脏骤然产生剧烈的痛楚。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被撕扯着脱离梦境。因为实在太痛了,他迫不得已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他重新回到现实,朦胧的泪珠糊住视线,面颊潮湿,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拥抱。有人拥住他,在给他擦眼泪,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再闭上眼时,他正跪在黑白相间的马路中央,他发抖着的双手将猩红色的奶油蛋糕不断地塞进嘴里。那片猩红被不断拉长——拉长——变成手心里牵着的深红色的帷幕。温栩低头察看,犹豫了下,他感觉很熟悉。
掀开帷幕的那刻,他听见了钢琴声。抬头,他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身穿纯白燕尾服,在舞台上弹钢琴。
一道聚光,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就好像世界末日后只剩下这么两个人。
温栩仰头望向他,听着琴声,久久无法回神。
第二天他是被晨光唤醒的。未拉严实的落地窗帘透过一道光线,温栩睁开眼,对着完全陌生的天花板,迷茫了一会,才缓过神,他现在在顾延青家。眼神清明后,他感觉胸口微微有些喘不上气。
——顾延青受伤的右手手臂正好压在他的胸膛上。
“……”温栩深呼吸。
他细细回想昨晚的细节,只觉得更加难以喘息。
温栩没敢动,毕竟这是顾延青受伤的手臂,他怕直接挪开,会弄伤或者弄醒顾延青。这使他很为难。因为让他和顾延青一直保持如此亲密的姿势,对他来说也同样是一件艰难的事。
温栩缩在顾延青身边和被子下,稍微移动一毫米,顾延青的鼻息和布料的摩擦声都被无限放大,“……”这实在很难熬。身体不能动,只能动脑子。他微微偏头,盯着他的睡颜,他想,顾延青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
顾延青一睁眼,就看见温栩眼皮耷拉着,正对着他的手臂发呆。他其实早就意识清醒,但在温栩对视过来时,就自然地摆出睡眼惺忪的状态,蹙了蹙眉,不自知般地揽紧了胳膊,低低地道:“困。”
温栩好像有被威慑到,瞄他,小声问:“那你要再睡会吗。”
“你不睡了吗,才七点。”离他太近,温栩感觉自己的耳朵有被轰炸到,一阵酥麻。
七个小时,这已经远远超过温栩平常的睡眠时间,进步实在太大,温栩很满足。“不太困。你想睡得话,可以继续睡。”
或许是因为刚睡醒,他的嗓音和表情都很软绵,看上去极为好欺负,再联想到他昨晚窝在被子里哭泣的画面。现在他人都在自己怀里,顾延青闭了闭眼,忍了半天,才盯着他的睫毛,低声道:“你平常比今天睡的还少?”
顾延青没忍住抬手,指尖轻轻触到他的眼睑下方,今天黑眼圈淡去不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温栩乖乖让他摸了,也没乱动。蹭到他的睫毛时,温栩眨眼的频率就变高了。他棱模两可地说:“……差不多?”
“难怪之前精神那么差,”顾延青看着他说,他可能是联想到什么,就补充说明:“在我家,你想睡多久,都可以。”没人管,也没人打扰,想做什么都没关系。
温栩好像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神色还是有些许为难地看向顾延青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昨晚,”他犹豫着,又轻声叹气,表情内疚,“昨晚我还没帮你上药呢,就睡过去了。实在不好意思,你给自己上药了吗?”
“嗯。”
“对不起,我太困了。”说好由他来照顾顾延青,结果,唉,温栩在心里唾弃自己。
顾延青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但声音很柔:“不用说对不起,困了就该好好睡。”
温栩珍重保证:“今天我会记得好好帮你上药的。”
他的表情有种无法言喻的纯真,唇红齿白,虎牙若隐若现,长得又小,有一种稚气。他的神情和话语总是给予顾延青一种半真半假的错觉。他一定很擅长哄人,顾延青想,也可能还很会骗人,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具有迷惑性。
光是看着他的脸,你对他所说的任何话,都无法产生反驳性了。
两人默契地都闭口不提昨晚温栩是怎么被移动到床上、他们又是怎么睡到一起,以及温栩半夜掉眼泪等一系列事件。
由于温栩实在没听懂顾延青想要和他多躺一会儿的暗示,五分钟后,两人就同频起床了。
温栩面无表情地对着镜面刷牙,发呆。电动牙刷的机械运作声与顾延青冲澡的水滴声掺杂在一起,为一天的开始增添了别样色彩。
顾延青换好衣服,从隔间出来时,温栩正弯腰洗脸。温栩闭上眼,起身,脸上淋满了温热的水珠,他拿着毛巾,微微动了一小步,他的后腰和臀部就一不小心抵到什么部位。
顾延青没忍住抬手,稍微比划了下他的腰,感觉两只手就可以轻松掐住,好细。
温栩好似被烫到了一般,挪开身体,随手用毛巾快速擦了一下眼部,转身看向他。顾延青的脸上有种正人君子的无辜,无辜地眼睁睁看着温栩的耳尖逐渐泛起红晕。温栩不太确定自己碰到了什么部位,僵硬地从顾延青的视线下挪出。他看了看顾延青身后至少两米的空间距离。
顾延青擦过他的肩膀,自然地取过自己的牙刷牙膏,对他说:“我订了早餐,在楼下。”
第24章
从浴室出来后,温栩第一眼就看到了床头柜上摆放在一起的两只腕表,大小不一,品牌不一。他摸了摸手腕,意识到是昨晚顾延青帮他取下的。床头柜很空旷,除了腕表以外,只有一个相框。
温栩稍微走近才发现,这是顾延青小时候的照片,照片的另一个主角是一只边牧,温栩觉得很眼熟,好像是顾延青头像上的那只。看到这张照片,温栩才想起他为什么觉得这座庞大的别墅,又冷漠又孤独,除了顾延青的房间以外,其他地点没有丝毫人气,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没有合照,没有全家福。不像是家,更像是一个普通的留宿地点。
简单地吃完早餐后,温栩正式开始帮顾延青上药、包扎,他看了眼顾延青昨晚自己弄的,他合理怀疑顾延青就是随便敷衍了一下,不知道药有没有上,对自己也一点都不上心。顾延青突然问他,叹什么气。
温栩头也不抬地说,这里,没弄好。
顾延青原本想说,没事,反正又不严重,随便搞一下就可以了。但他看了看温栩的脸,就改了口,“哦,我自己弄不好。”
温栩温声说,没关系,有我在。
他深深地凝着温栩低顺微垂的眉眼,温栩就坐在他的右手边,距离拉得非常亲近,他的一举一动都沾染上他的气息。将他的五官都清晰地印进心里去,连他侧脸上长的不起眼的淡棕色小痣都注意到。
“下午要不要出去?”
温栩给他包扎完,帮他把短袖的衣角放下来,整理好,他问:“去哪?”
顾延青报了个会所的地址,“去喝酒。”
温栩轻轻蹙了下眉,不太赞同的样子,他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才说,“酒精可能会影响伤口愈合。会导致伤口发炎。你现在,最好不要饮酒。”
“不喝酒,也可以,去玩一下就回来,”顾延青顿了一下,“他们都想见你。”
“谁?”温栩歪了歪头,很好奇。还会有人想见他?
“霍承,蒋音。还有一些你没有见过的。”
又是他们。温栩其实不太想见到他们。想了想,他又问:“想见我,为什么?”顾延青抬手,轻轻撩起温栩头顶翘起来的几根毛发,然后顺好,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应该,是想和你做朋友。”顾延青其实很不想带温栩去见他们,一个二逼,一个色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栩眨了眨眼,说,“好啊。”如果是顾延青的好朋友的话,他愿意去见一见。
午时温栩决定来订午餐,顺便打听顾延青还爱吃什么。两人一番讨论后,温栩发现在吃的方面顾延青是真的好养活。温栩原本的打算是亲自下厨,但遇到两个困难,一是食材、调料缺失严重,不过这不是最严重的问题。
主要事故出现在顾延青家的厨房,昨晚没有开灯仔细查看,现在温栩简单地观望后,感觉要打扫到能够使用的程度,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家的厨房就好像被炮轰过的战场,还意外发现一个坏掉的锅具。温栩提起锅的遗体,好奇地看向他,“这里,上次被使用,是什么时候的事?”
顾延青回忆,距离辞退他家的老厨师,好像已经过去三年之久。这三年内,他没有请过生活阿姨,独自使用过厨房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推测,“大概,半年之前吧。”
“锅也是那个时候弄坏的?”
“嗯。”
“谁弄的。”
顾延青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道:“我。”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进过厨房。
“……”温栩无奈。
顾延青看了看他的表情,努力为自己辩解,“其实,我会的还挺多的,比如,煮粥,炒一些普通的菜,我都可以。”除了味道略微有点奇怪。反正能吃。
温栩看向厨具的尸体,默哀,就是学会的代价还挺大的。
顾延青眉梢微挑,他以为温栩不相信自己,就立刻许诺,夸下海口:“下次,我亲自给你下厨。”反正温栩也给他做过那么多次了,他应该礼尚往来。不过还是有些不公平的,毕竟温栩做得那么美味。除去天赋,等他的厨艺赶上温栩得要八百年。
温栩点了点头,答应下来,说,“好,但还是等你手好了再说。”
今天到场的朋友不多,除了蒋音,霍承和他的小男伴,就只有三位比较熟悉的朋友。蒋音在群聊里说,今天顾延青要带个新朋友过来认识认识。不知道怎么的就传成了顾延青要带他的秘密对象来。今天到场的朋友们,都是来一睹真容。
也可能是真的想确认,顾延青到底是不是无性恋,是不是gay,或者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大家纷纷静候今晚两位主角登场。看到温栩的那一刻,他们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又变得有些失望。
意味深长是,顾延青的确多半不太直,失望则是,顾延青带来的人,比他们想象中的好上太多。
顾延青问蒋音,他们的眼神怎么那么奇怪。他怀疑又是蒋音在捣鬼。蒋音也不明白,低声猜测,哦,可能他们以为你们在恋爱。
顾延青一时无言,“谁说的?你?”
“不是我,天地可鉴,是他们自己误解了。”
顾延青想了想,严谨地说:“我没有在谈。”
蒋音对他眨眨眼,“这还用说?”这太明显了,以顾延青的恋爱天赋和恋爱技巧,估计不太可能短时间内就能把人拿下。他还以为顾延青今晚把人带过来,就是想造成这种误会。
“你解释一下。”
蒋音见怪不怪:“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顾延青不是享受其中吗。“刚好为你澄清一下。”
顾延青皱眉,不解:“澄清什么?”
这群人跟霍承熟得很,能是什么好东西?平常玩的,自然是没三观没下限,甚至是多人运动。连蒋音都觉得不堪入目到想要报警的程度。顾延青的洁身自好、不与为伍反倒成为一股令人失望的清流。蒋音悄声对他说,“你再不恋爱,他们都怀疑你……”他刻意压低后面两个字。这是十分敏感的话题,能令很多男人谈之色变。
顾延青:“……”
接着顾延青冷嗤,“你们对我的性生活,也太过度操心。”
蒋音耸肩。
温栩身旁的位置恰好坐的是霍承带来的那位,温栩话不多,一直在听他说。霍承的“小蜜”对于温栩很是热情和好奇,甚至,误以为他们是同职业的。毕竟温栩的外形条件实在对得起他们这一行。在座有同样想法的,也不乏他一个。
温栩说得少听得多,目光止不住瞥向顾延青的位置,蒋音和顾延青一直在低声交流着什么,脑袋挨得稍微有点近。温栩抿唇,嘴角的弧度险些挂不住。他身旁的小蜜完全没注意到,话里话外都在悄悄打探他和顾延青。到底怎么样才能傍上顾延青,他真的好奇死了。
温栩刚才在走神,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他又轻声问了遍:“嗯?什么?”
小蜜转转眼珠,好奇地试探:“我说,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