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一给你。”江鹤虎回道,可能是因为隔着距离且和闻绛背对,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发闷,但与之前相比又轻松了些,像是从胸口堆积的石堆里挪走了最沉重的一块。
闻绛顿悟,这还是招求和之计,这下自己以后再想用类似的方式和江鹤虎打架,就会顾及着“这是人家送的抑制器”而下不去手,从良心和道义的角度上直接封杀了这种获胜手法。
沉默一旦被打破,再继续话题似乎就变得很容易,不再有被揍的后顾之忧,江鹤虎今天的话格外多:“你怎么每次都演尤瑟?”
当然是因为有效。闻绛觉得对方这是没话找话。
况且江鹤虎喜欢《塞里的金色湖畔》又不是什么被瞒得很好的秘密。
钱朗有一段时间热衷于在小圈子里四处推销闻绛,类似于“我们闻绛可是很厉害的”,然收效甚微,但在剧场首秀完成之后,他堪称扬眉吐气,决定狠狠回头清算,给每一个人都发消息称“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然无人响应。
指望他们低头承认“钱朗你说的太对了,是我眼拙不如你”,还不如让他们从顶楼跳下去,钱朗跟闻绛抱怨他们一点都不坦率的时候,戏剧社的社员正在核对自家制品的售卖情况,闻绛在上面看见了江鹤虎的名字。
钱朗适时送出消息:你知道江鹤虎就像什么吗
闻绛了然地给钱朗回复:黑粉
拿走制品留下签名的人可以给社团写下自己的宝贵意见,闻绛发现上面只有自己那栏是空白的,剩下的所有演员,声乐,灯光,道具等等,统一评语都是:就那样。
闻绛了然地继续给钱朗发送:还辱追
不过再后来,江鹤虎就不这么做了,他大概的确是在和闻绛的相处中,不知不觉间变了不少,这种变化对于他自己来说可能已经很大,又显然不足,不施加如同长辈或恋人一样的疼爱滤镜,或者无比认同那套金字塔的阶级法则,大概很难真心夸赞出来。
温天路和林巡对于闻绛的态度肯定也是发生过改变的,闻绛不去理会的时候,这就像一只待在最高的叶片上,缓慢地朝着叶尖移动的蜗牛,但在闻绛转过身投以视线后,他轻轻拨弄一下草叶,于是“啪嗒——”
蜗牛终于成功从叶片上滚落下来,一下子就掉到了距离起点分外遥远,凭借自己的力量难以回去的地方。
“以后别演了呗。”背对着闻绛的江鹤虎继续说,“你该什么样就什么样不就行了,干嘛每次要我办事你都演啊。”
这因果逻辑不对吧。闻绛平静指出:“你在倒打一耙。”
真正不听人讲话,总是需要别人靠异能做点什么的显然另有其人。
事实胜于雄辩,人还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没自觉,江鹤虎不说话了,他好像在闻绛看不见的地方进行了一番很激烈的心理斗争,半响后嘟囔了句:“对不起。”
闻绛忽的意识到这是个跟对方确认结果的好时候,他终于转动视线,瞥了眼江鹤虎问:“你会听话?”
说好的不准插手,别这个时候了又要反悔。
“......”江鹤虎的笔尖停住,在闻绛即将有些无聊地把视线移回去前,他又突然开口说:“你别演了就行。”
“下次有事直接说行吗?”他拿着绘本站起来,总算转过身,看着有些没精打采:“我又不是必须要你演戏才会听你的。”
江鹤虎坐到了闻绛对面的位置上,继续用画笔在纸上勾勒,在闻绛到来之前,他就已经画了有好一会儿了,其实已经画完了大部分,现在只是在做最后的修改和细节加工。
现在的他看着没什么戾气,和学校里把人吓得不敢支声的形象相距甚远,闻绛吃完了自己手里的那份蛋糕,觉得江鹤虎还是比林巡好搞定许多。
如果是之前在爱丽烘焙的林巡,总感觉跟他说一句你很烦人,林巡说不定反而会变本加厉地更高兴起来。
能好好沟通当然是件好事,左右没有坏处,闻绛答应道:“可以。”
桌子上还有半份没吃完的蛋糕,江鹤虎的视野里,闻绛总像什么都没在想,什么也无所谓,他平淡扫了眼桌面,又补充道:“把蛋糕带走。”
《塞里的金色湖畔》的主人公尤瑟,肯定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任何人说话吧。
在观众面前如同金灿灿的阳光般,如同源于高山的清澈水流般的形象,与演员本人的平日印象相距甚远,可很神奇的是,江鹤虎从来没觉得闻绛和尤瑟不搭过。
“我知道。”江鹤虎皱着眉说,过了会儿又问:“你有兴趣当模特吗?”
绘画社的社长也这么邀请过自己,让自己去当绘画社的一日写生模特,不过那个时候闻绛拒绝了,他回道:“暂时没有。”
“哦。”江鹤虎平静地接话,对这个结果似乎也不意外,他“哗啦”一声把自己画完的那页纸给撕下来搁在桌面上,又把自己那半份被塞了戒指抑制器的,没吃完的蛋糕给拿起来。
“送你了。”他站起来,合上绘本转身带着蛋糕走了。
闻绛垂眸看着对方留在桌子上的画,之前听说对方的画画功底很强,画的画还得过奖,现在看来并非虚言,虽然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但已经能看出这是一幅线条干净,意境唯美,瞧着很漂亮的画。
闻绛把画拿起来,上面绘制出了黑白色的圆亭,原型应该就是他们一直待着的这一座,江鹤虎虽然画的是圆亭,实际画的时候却一直坐在石阶上,完全没有对比着看。
他更多的应该是在描绘自己的想象,画面中除了庭院,也多了许多现实中没有的花草,增添了瑰丽而浪漫的幻想色彩。
光芒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透过枝杈的间隙倾斜而下,开满花朵的藤蔓攀爬上圆亭的柱子,周围是如光点一般飞舞的小小精灵,在亭子中心,有一个黑发黑眼的年轻人坐在圆桌前,一手轻轻托腮,另一手微微抬起,一只精灵便灵巧地落在了他的指尖,轻声歌唱。
每天照镜子都能看见的熟悉长相,身上穿的衣服也一样。
而画中的人瞧着有些慵懒,神情显得平静而淡漠,他坐在亭中的模样并不突兀,和如梦似幻的背景融合在了一起,却又好像裹着终年不化的寒冰,垂下的视线仿佛看向了指尖的精灵,又似乎落在了没人知晓的遥远的地方。
......不是“尤瑟”啊。
闻绛意识到,这里面画的应该就是他自己。
第37章
谢启发现闻绛的时候,对方正在看江鹤虎画的画。
微风吹拂过他额前的发丝,闻绛伸手抚平了纸张被吹起的一角,夕阳给闻绛的侧脸打上了一层浅光,让他的眼神瞧着专注而柔软,仿佛手中的那张纸很重要,谢启脚下顿了下,两三秒后重新迈开步子。
谢启知道这其实是种错觉。
闻绛的瞳色很深,当他认真注视着某个人时,很容易给人一种被深渊窥探的压迫感,但视线相互对上几秒,又会忍不住被此吸引,而如果只是路过淡淡扫一眼,就会让人觉得是在看无所谓的垃圾。
只有在面对其他的活物,又或没有生命的物品,比如做题、看剧本、看电影时,他身上的距离感才会减弱,就像人透过影像观看春日阳光下有些金灿灿的雪山,和亲自感受山顶的风雪,呼吸山间冷冽清透的空气,总归是不同的。
而这些体感大多数时候都是错觉。
他认真看着别人,脑海里也可能只是在想午饭要吃些什么,或者“我要给你讲一个绝妙的笑话,我先酝酿一下”,路过谁时扫了一眼,也可能是在看别人书包上的玩偶挂坠。
抛开舞台上的表现不谈,私底下只有极少数的时候,闻绛才会对自己有些自觉,意识到他正在给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所以他现在,也只是单纯看画而已——谢启走过去瞟了一眼,立刻就认出那幅精致的手绘画上画的是闻绛本人。
“……”
闻绛表现得坦坦荡荡,他见谢启来了,视线从画上挪开,投向蛋糕示意,全然不打算多说些什么:“吃吗?”
还在出炉两个小时的最佳新鲜期以内呢。
“……吃。”谢启端起已经被分好的那份,眼神扫过桌上剩下的蛋糕和闻绛的餐盘,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吃了两份?”
“有一份给江鹤虎了。”
哦。
给江鹤虎了。
叉子切开奶油,谢启叉起块蛋糕,又慢吞吞地问:“他一直在这儿?”
“刚走。”闻绛随口回道,思考怎么处理手里的画,纸张的尺寸比课本要大,想夹进书里携带回去就需要折起来。
毕竟是份礼物,他想了想,基于礼貌把手里的画给沿着一边卷好成纸筒,这样不会留下折痕。
叉子在手中转动,谢启看着闻绛说:“画是他刚画的?”
“嗯。”
闻绛低头说,他打开书包看了一眼,又把拉链拉上,包里没有足够的空间,他决定还是就直接拿着画回——
——“砰!”
餐盘毫无征兆地从中间裂开,变成两半摔落地面,黏腻的奶油顺着谢启的指缝滑落,平地而起的狂风吹动衣衫,一下子就把闻绛手里的纸张吹折。
指向性明确的狂风很快又变成无序交错的乱流,在耳边呼呼作响,闻绛沉默看了眼手中脆弱的纸筒,又看向面无表情的谢启,视线最后落在对方旁边的亭柱上,柱子上有着刚刚还不存在的很深的划痕。
闻绛:……
WHY?
闻绛认真思考了一秒今天的蛋糕对谢启而言太过难吃,难吃到让他精神大幅度波动以至于异能不稳的可能性。
***
人们常说的异能的稳定特性,大致上可以分为“先天”和“后天”两类。
“后天”与能力者的个人实力挂钩,后天性异能不稳的现象,多出现在天赋卓越的孩子或少年身上,又或受到后天刺激,对使用异能产生应激心理障碍的患者身上。
因为他们的异能本身很强,但能力者尚未成长到能完全掌握这份力量的地步,所以会出现异能逸散、波动等问题。
只要能力者的实力逐步提升,变得足够强大,异能后天不稳的问题就能得到完美的解决。
而“先天”就像人类天生的肢体毛发、肤色瞳色,或者说就像游戏里,被设定好了数值的角色面板一样,它与异能共生,是这份生来就拥有的礼物的组成部分,想要干预它,便不是简单说一句靠自己变强就能解决的。
S级是突破了通常规格的异能阶级,生活系里尚有稳定性极高的S级能力者,但在战斗系里,“先天不稳”的情况高达100%,“双异能”,“三异能”之类的罕见情况也常常如此,所以谢启和钱朗这对难兄难弟,注定会和异能稳定性的问题纠缠多年。
钱朗在这方面相对好一些,人们更关注的还是被称为“天妒”现象的双异能本身,而对于S级,能力者哪怕获得了不错的稳定性评价,也会有人从“S级不能按照常规判定”,“S级应该要求更严格”,“评价结果不一定可信”,“变得更强后很快就会不稳”,“精神状态一变差肯定立刻就跌了”等各种角度提出质疑。
即,像谢启和温天路这种S级战斗系能力者,会面临“异能不稳的问题本就难以解决”和“大众对他们的稳定要求极为严苛”两方面的压力,逼迫着他们进入秘塔接受全方面管理。
自谢启入学以来,他的异能的稳定状态虽然没能转入安全范畴,但之前也一直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且他在闻绛面前总是表现得很稳定,故闻绛对谢启的异能问题一直没有很深的实感,甚至可能是对方的熟人里最没有实感的一个。
但闻绛现在有了。
铂尔酒店那时候异能就短暂不稳过,自己和林巡见面期间,谢启的异能也失控过,今天下午在学校又亲眼目睹了一次异能短期失控,一周的时间内,光自己知道的次数,对方就已经失控3次了。
确实不太乐观,闻绛检查自己留宿要带的东西。
日常洗漱用品——目的地已经准备了全套,可以不用带。
一套换洗的衣服,还有居家睡衣——还是穿自己习惯的比较舒服,这个要带上。
没看完的小说——应该不用带。
去朋友家留宿带的礼物,妈妈特色烘焙魔鬼辣椒味小饼干一袋——外表看着很正常,可以拿来骗谢启是甜味的。
文化课作业——周五晚上就全做完了,不确定明天会不会回家,总之先带上。
剩下的应该就没什么了,闻绛收拾好轻便的行李,和父母打完招呼出了家门,相当眼熟的车正安静地停留在黑暗里等着他,他最后还是决定在周六晚上就去和谢启约好的新住址。
主打一手陪伴感。
半小时以上的车程,从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繁华中心地段转向独居别墅,管家一走,新居里就只剩下了闻绛和谢启两个人。
瞧着过分宽敞的大厅,中央触屏电视,游戏展柜,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旋转走廊通往二楼,虽然冰箱里塞满了食物,但没什么生活痕迹,谢启自己估计不怎么来这儿。
睡觉的地方可以随便选,闻绛把行李放在二楼,他现在的心情倒和觉得麻烦啊,意外啊毫无关系。
大家都是S级,看待彼此并不会有大众的刻板印象,谢启不是行走的恐怖炸弹,隐藏的危险分子,也不是和医生绑定的精神患者,需要百分百体贴迎合,时刻照顾心情的脆弱巨婴——对方这方面说不定比很多“正常人”都强呢,他可是自我调理的高手。
自我调理的高手一路上都神情恹恹,蔫巴巴地带闻绛转了一圈屋子,蔫巴巴地给闻绛点晚饭,蔫巴巴地给闻绛洗了盘水果,蔫巴巴地在茶几抽屉里找能一起看的影片,闻绛默默地逛,默默地吃,默默地等,感觉顺从陪伴路线不太好使。
造成异能不稳定波动的因素中,最直接最普遍的是“精神状态”,闻绛坐在沙发上率先发问:“突然变成这样,你有头绪吗?”
谢启找影片的手停了停,闷闷地说:“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