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时间中,李善情几乎是绝对理性的,理想化地撇除了情感可能会给他带来的影响,斗志昂扬而冷静地考虑着未来他要做的一切。
不过下午抽空看了视频网站里几个播放量最高的分手攻略,李善情不但没有找到灵感,还因时间的临近,变得更为紧张。
他忍不住打破凝重的沉默氛围,跑去方听寒、赵自溪那儿,找他们聊私人话题,讨教分手经验,结果两人都说自己爱莫能助,因为他们都也没谈过恋爱。
“不过我有追人失败的经验,好几次,”方听寒说,“你们要听吗?”
李善情连连摆手:“我可没有失败过,你不用说了。”而后溜之大吉。
下午三点多,庄叙大概是起床了,发信息问李善情:“今天这么忙?一整天没有消息。”
李善情本来想回复几句轻松的打趣话,想到自己要做的、说的话,情绪骤然低沉,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半天,给庄叙打了个电话。
这通电话实在是冲动之举,李善情什么措辞都没有准备好。
后来在睡前的反省与思念时刻,李善情找到了一部分原因,他那时完全没有恋爱经验,太幼稚了,太过迷茫乃至悲伤,太想要保护自己的情绪,所以出现了自我哄骗的症状。这症状让他变得乐观,思维飘逸,毫不严肃。
也让他在事情没有彻底发生之前,生出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即庄叙应该是不会真正被他惹怒的,庄叙会让着他。
就像那时候李善情开玩笑说想谈恋爱,就成功和庄叙谈到了恋爱,分手或许也能这么简单和自然,庄叙依然会谅解他——而且他还不是为了他们彼此的未来?
李善情像一个没有犯过错也不懂后果的小孩,横冲直撞地将一段恋情揉搓拉伸,放到砧板随意摆布了起来。
庄叙接电话的时候,态度很温和,他问李善情:“怎么了?”
李善情没有说话,庄叙也不催。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庄叙自己找了个话题,说:“SyncPulse在内陆的上市日期确定了,在一月底,二十四号,所以我到时候可能会有些忙。”
李善情下意识说“太好了,恭喜喔”,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是第一次,他和庄叙的聊天客气到让他感到煎熬,不知是怕刺伤庄叙,还是刺伤自己。昨天还送了礼物给庄叙,又为庄叙唱了一次生日快乐歌,就像他们刚刚认识时一样,现在就面临亲密试用期的结束,而庄叙暂时还不知情。
越是拖下去越麻烦。李善情最后还是眼一闭心一横,直接地说:“庄叙,我这几天在想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庄叙问他:“是什么?”
“我觉得我好忙,你也很忙,一个人还是要先以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为重,”李善情发现自己所学所想,全都归零,最后连语言的藻饰都无法做出,声音干巴巴的,连原因都无法说清,便抵达结果,“要不然我们先不要谈恋爱了,就回到以前的朋友关系吧。”
庄叙听完,立刻沉默了,李善情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他也没有听见听筒里庄叙的呼吸。
过了一小会儿,庄叙开口,问他:“有没有别的原因,是你的项目有问题吗?”
“有,但也不全是,最重要的是,我觉得现在不是我们谈恋爱的好时机。”李善情没有否认,然后忍不住说出了他的真实想法:“所以我们要不现在先不恋爱了吧,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再重新恋爱。”
庄叙愣了愣,好像忽然笑了:“什么机会,你在和我开玩笑吗?”过了几秒钟,又说:“李善情,你让我分不清你是在谈恋爱还是在打游戏。”
这样完全不好笑的瞬间,李善情才像被从侥幸的逃避的梦中一把扯出,出现一种对真实情况的确切感知。
原来他真的正在和庄叙说要分手,不是做梦,而且发现自己根本不愿说出“分手”两个字。哪怕这恋爱本来就谈得像玩笑,确实像孩童的游戏一样。
李善情说不出话,又听到庄叙问:“不是你昨天说的吗,要每年陪我过生日。”
李善情嘴比心快:“那朋友不是也可以一起过生日。”说得很轻,也很心虚。
“……”庄叙又静了静,大概是思考了片刻,可能懒得继续反驳李善情的话,低声认真地问:“是不是你的项目出了什么问题,有没有我能帮你的?”
李善情犹豫了几秒,承认:“是有问题,不过没有你能帮忙的。”
“李善情,你的项目出现问题,第一时间不是去解决问题,是来找我分手?”庄叙像是觉得可笑,问他。
“庄叙,我觉得没有办法,”李善情觉得庄叙好像有点生气,自己便变得成熟一些,平静地如实告诉他,“因为NoaLume已经是一件必定会面世的产品了,我必须继续自己控制它,自己做下去,不会交给任何人,所以不知道终点在哪,很可能最终成品还是会声名狼藉。就算我们两个人继续谈恋爱,未来也只会一直吵架。如果你参与,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被我拖累,或者你不参与,就更无辜被我拖累。”
“如果我说我可以接受呢?”
“啊,”李善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庄叙要接受什么,说,“不要。”
拒绝得似乎有些太硬,李善情又说:“何况我们本来也忙得要命,异地恋隔着时差,又累又勉强的,我也不觉得我们像在谈恋爱啊,继续这样拖拖拉拉的,真的好麻烦,还是以前的朋友关系更适合我们,你说对不对。”
庄叙没有回应,李善情又开始磨他:“好不好嘛?庄叙,快点说句话。”
焦虑地叫了好几次庄叙的名字,李善情才听到庄叙说话,庄叙问他:“你要我说什么?”
“如果你想,那就这样吧。”庄叙说。
李善情觉得事情解决,明明应该松了一口气,却像有什么哽在喉头,压得他无法吞咽和呼吸,而后又听到庄叙说:“不过按照你说的情况,为了公司着想,我的确应该避嫌,以后我们就不要联系了。”
“不要啊,偷偷联系也不行吗,”李善情明知庄叙的意愿和原因,假装不懂,想要像以前一样,继续磨一磨庄叙,对他撒娇,就让他妥协,“我们不能继续偷偷地做好朋友吗?”
但是或许是最重要的一次,李善情却失败了。
庄叙说:“李善情,祝你好运。”挂断了电话,李善情再回拨时,就不能再拨通了,听到庄叙那头手机已关机,先是心想原来被人拉黑听到的提示音是这样的吗,又想庄叙动作好快,然后就没有办法再思考了。
看到自己的心脏慢慢地充气,变成了一个惶恐的、巨大的生命体,会说话,有手有脚。
血红色,长相十分丑陋,大大的眼睛,垂头丧气,坐在他胸腔的位置,身体涨大缩小,涨大缩小,责备李善情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善情不跟它说话,它就抱住自己细细的膝盖,开始小声地抱怨,最后默默哭泣。
滨港是上午,庄叙还在房间里,没去公司。家里弥漫一股消毒水味和药味,窗外是阴天。
情侣分手并不会挑日子也不会挑时辰,若说到底,甚至也不算情侣。
虽然没人想承认,至少李善情不可能承认,不过从根本上说,这场所谓的恋爱,完全是一次玩笑与玩弄,没有开始,谈何分手。
庄叙不准备再回顾,做了几年前李善情离开滨港时就该做的决定,把手机关机之后,放进抽屉里,下午让秘书替他换了新的私人号码,替他进行了通知,抽屉也再也没有打开。
三个月后,星期日早上,在前往机场,将出发去利城工作的途中,庄叙本在养神,听见身旁的周开齐低声惊叹“李善情”,以为自己惯常的幻听重演,转头看去,却发现周开齐真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周开齐把手机递过来,给他看新闻的页面,庄叙在左下角看到了李善情的照片。
不知是否是为了上镜化了妆,李善情虽然依然很瘦,面颊却红润了些许,嘴唇也很有血色,看上去比以前健康了,穿着一身灰色的休闲服,这也是他往后惯常的打扮。
他面无表情,唇角很平,眼神显出一股讥诮的意味,漂亮得过于惊人,以至于像一幅人工智能编造的照片。
或许是巧,这其实是第一篇有关于李善情的新闻稿,竟也恰巧被庄叙遇到。庄叙当时没有接过手机,也没点进去,只看了标题,问Noah Lee已完成药物缓释算法,即将完成动物试验的轻型缓释器,究竟会是娱乐至死的前兆,还是现代精神治疗的革命。
周开齐在一旁看了新闻全稿,怒斥李善情侮辱了医疗的纯洁与严肃性,骂了不少,庄叙记不大清,只知道自己登机前终于想起一件事,李善情现在可能是健康了,显得气色好,不是化妆,因为他对香精和蜡质过敏。
【海潮(二)】
第31章
这一年他们搬了办公室,时间来到夏季的尾声。
李善情既怕冷又怕热,还怕太阳晒,但搬办公室这天,偏偏是个大晴天。赵自溪便和他一起,站在玻璃后方,办公楼圆柱的阴影里。
由方听寒当搬家的总指挥,他们即将去到一栋更新更大的办公楼,因NoaLume的第一期临床试验已即将开始,且原先的办公室由是卢正明牵头租下,李善情说觉得晦气。
赵自溪从李善情那里知晓克里兰公司与卢正明的事,也后知后觉察觉到了危险,不过并不清楚李善情具体的计划。最初时从一月下旬开始,李善情在研发部开会时的脾气变得阴晴不定,开了不少员工,还突然解散了几个小组。
卢正明因此来找过他,赵自溪隔着玻璃看见,觉得两人的气氛并不是在吵架,不过也不算不上十分融洽。
卢正明一脸肃穆,李善情则坐在皮椅里翘着腿,嬉皮笑脸地安抚。
待卢正明走后,赵自溪有些不放心,与方听寒一起去询问,李善情耸耸肩:“把正明哥好不容易塞进来的爱将开了,他有点生气,我哄了哄他。”而后表情淡下来,告诉她们,他和新投资人达成了秘密协议,不过得先逼卢正明和他的基金会退股。
不久后,李善情开始以创始人的身份频繁登上媒体报刊,令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赵自溪终于稍有些理解李善情的用意,是对话语权的迅速争夺,与对研发中心实权的掌控。
李善情将NoaLume称作现代人情绪的疗养舱,使人减缓痛苦,但不至成瘾,不论是深受注意力缺陷病影响、常需要服用专注药物的人群,还是忧郁症的患者,都可以在NoaLume中找到适合的归属。
李善情原本便长得好看,做演讲时,颇有一些梦幻的传教意味,很快便得到许多年轻人的支持,申请成为志愿者的人数超乎赵自溪的想象。
当然,他也收获了大量的剖析与批判。李善情第一次路演谈到“情绪订阅”的视频被反对者翻出,广为传播,作为他正在制造一种伪装成药舱的精神类毒品载具的佐证。
不过李善情的表现已与当时迥然不同,他与伦理专家对谈,面对对方尖锐的问题,面不改色地反省了自己的说法。
——当时年纪还小,急功近利,已经上了很多堂道德课程,如今只是想为精神不健康的现代人做一些贡献。
反对者当然不吃他这一套,当传统派的媒体将李善情批驳成孵化器孵化出的怪物与罪人,与维原生科代表的医用缓释器作出完全两极的对比时,李善情又深情地提及了克里兰公司曾关停的项目对他的影响。
赵自溪并未参与具体的谈判,只了解李善情在几个月内,不知从哪收集到了克利兰公司关停项目的重要资料,与卢正明与几位投资人之间的机密邮件,作为谈判条件,也说服了两名股东站在他这边。
而后便是六月份,达成了最终的协议,由新投资人威尔接手了卢正明所在基金会、以及另几位股东的股份,不久后,他们又获得了一笔全新的融资。
这次搬家,新投资人威尔没有来,不过他对李善情关爱有加,派来几名保镖相助。大楼外有有十几个反对者,正在举着牌子示威,被拦到了较远的位置,不过声音仍旧很大,喊着一些中止临床试验的口号。
赵自溪比李善情大四岁,在她自己的观念中,年长的人应挑起重担,不过若涉及有关公司与外部沟通的事务,她和方听寒私下讨论时,都感到被李善情良好地保护了起来。
若真要他们两人去面对卢正明和克利兰公司,两个常常在实验室的休息间里凑合过夜的书呆子,大抵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李善情成功得到的,是公司的实际权力,NoaLume已声名鹊起,人尽皆知,本质上也并未违反法律,且发展势头良好,代价则是他本人的人身安全,以及个人名誉。
赵自溪都接到过母亲和亲戚打来的电话,问她究竟在为什么公司工作,怎么外头说得那么不好听。
春天到夏天,她也经常听到李善情和父母打电话,有时是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有时轻声细语地安抚,让他们无需担心。
不过任舆论纷纷扰扰,赵自溪与方听寒都未曾动摇。七月有一个深夜,李善情和赵自溪在研发中心留到最晚,他送她回家时,停到她家门口,在车里忽然问她:“自溪,我们来做好过别人做,对不对?”
李善情这半年十分劳累,常因体力不支去医院打营养针,平时很少显露疲态,以漠然与理智的形象示人,仿佛表情再少一些,情绪波动不明显些,便可以更好地抵挡攻击和流言蜚语。只有和最亲近的人在一起,他才会像以前一样,稍撒几句娇。
赵自溪安慰他说“当然啊”,之后李善情似乎是头一次和她提起了维原生科,问她:“你觉得如果等以后我们的成品上市了,公司风评会不会好一点?”
“很难判断……”赵自溪并不敢下定论。
“这下惨了,”李善情感慨,“真的要变成维原生科的反面案例了。”他抿起嘴角,唉声叹气,表情是那阵子很难出现的生动:“我最近都不敢陪玛丽去餐厅吃饭。”
赵自溪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看他摇头晃脑,不由自主摸了摸他的脑袋,李善情愣了一下,不知想起什么,对她笑了。
那笑容很奇怪,突然之间变得成熟,让赵自溪很难忘记。
“这样好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他也很喜欢摸我的头。”李善情这么对她说。
搬了办公室后,李善情工作和学业的压力未减,不时出席一些社交场合,在两名保镖的保护下,大大方方地晃来晃去,与不同的人物虚与委蛇。
有时他也会希望能碰上庄叙或维原生科的高管,但不知为何,大概是运气用尽,从未碰见过。
出于身体的原因,李善情无法离开番城太远,但公司发展后,有太多工作必须离开番城进行,他和威尔商量,决定买一架私人飞机,配备自己的医生和器材,以供出行。
到了九月份,由于换季温度变化,李善情生了场感冒。
或许是积劳成疾,肺炎虽未复发,他却昏昏沉沉,总不见好。好在第一期临床试验进行得很顺利,学校的教授也体谅他,没有对他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
生病的两周,李善情住院,偶尔会想起庄叙。一天晚上,他尝试换了号码给庄叙打过电话,还是无法接通,怀疑庄叙屏蔽了所有的陌生号码。
可能庄叙是吃了以前认识李善情时的亏,不想再收到陌生号码的消息,再沉入一段糟糕的关系了。
不过确实是这样,李善情和庄叙不该再联系。李善情也早已减少了去看庄叙各类新闻和访谈的频率,以免自己对庄叙的正面形象感到妒忌。
李善情很难想象,如果当时没有与庄叙彻底分开,现在两人的关系会是如何杂乱无章。要庄叙不帮助他,或完全不发声,大概不是庄叙的性格,但如果庄叙加入,事态又会复杂百倍。
这结局对他们两人都好,或许李善情本来就注定是孤单的。
大部分的时间里,李善情已经接受了,正常地度过生命中没有庄叙的时刻,并觉得聚散离合是人生最常有的场景。
他没那么需要庄叙,庄叙也没那么需要他,他们本便是由李善情的自私与强势,强行绑到一起过的,两个没有能完美贴合的面的多面体。感情说浅不浅说深不深,放进土里埋掉就可以结束,李善情应当遵循理智的教导,不必太可惜。